史上。
曲阜孔氏,不預庸調。
周世宗柴榮登基之后,始均孔氏田,并抑為編戶。
孔氏特權,自此不再。
但好景不長。
太平興國三年,趙光義又封孔子后人為文宣公,并免科差。
改名仙源的曲阜、乃至兗州漸漸成為孔氏自留地,引來無數黎庶投靠,科役漸成空談,亂京東一路風氣。
……
五十五年后,詔復世宗舊制。
大慶殿外,數百文武聚集,哽咽不絕,看似為孔,實則為己。
殿門紋絲不動,院門卻關上了。
劉緯領著范諷等重臣堵住叩闕百官去路,冷冷喝道:“請陛下收回誠命不是不可以,兗州萬頃良田科役又該由誰來承擔?”
有官揖道:“請相公明鑒,圣人之后,歷來如此?!?p> 劉緯問:“汝不識字?不知詔復世宗舊制是何意?”
那人倒趨數步,躲入人群。
劉緯冷嘲熱諷:”爾等感動天地,怎就不愿意承擔孔氏科役?指望民脂民膏盡孝?禮義廉恥何在?青史提及今日,又該如何落筆?”
又有一人出列,“下官不才,愿以俸祿致敬孔廟?!?p> “大善!”劉緯盛贊,“堪為師表,發回原籍任教?!?p> 一刀筆吏聞聲而動,請那官員登記姓名。
百官嘩然。
劉緯慢悠悠的逼近人群:“爾等有家小奉養,黎庶不也有父有母、有兒有女?”
百官讓出一條羊腸小道。
劉緯又問:“為往圣繼絕學不能光憑一張嘴吧?爾等不愿出錢,可愿盡一分力?”
百官退避三舍,讓出一條康莊大道。
劉緯怒不可遏:“爾等不愿出錢,又不愿盡力,卻來逼太后、陛下以民脂民膏養千年世家,良心何在?又或者……根本就是想成全歲儲糧十余萬石的仙源孔氏稱王稱霸?”
百官噤若寒蟬。
劉緯痛心疾首:“敢為勢家請愿?不敢挺身而出?斯文敗類!”
又有一官出列:“請相公明示?!?p> 劉緯從善如流:“自漢以來,仙源孔氏世代出仕,漢封宣尼公、北魏封文圣尼父、北周封鄒國公、隋封先師尼父、唐封文宣王、武周封隆道公,拜十朝八十帝,歷千年而不衰,卻無視圣人之道式微、四夷教化不彰,今有一支幡然醒悟,愿赴交州弘我正道!”
流五千里?
百官悟四字,化作鳥獸散。
劉緯不愿就此放過:“請問范中丞,當直不直,制當如何?”
范諷道:“停俸一月?!?p> ……
是日,詔右諫議大夫、知兗州、孔子四十五代孫道輔改知澶州,他滿是忐忑的赴中書過堂。
呂夷簡“抱病”參預,晏殊等人陪坐。
劉緯只是輕輕一問便將孔道輔按在地上摩擦:“孟寧何許人也?”
孔道輔但汗不語。
所謂孟寧,是孔道輔到任兗州之后的一大政績,他不僅在鄒縣東三十里外找到孟子冢,又在鄒縣西二十里處尋得孟子第“四十五代孫”孟寧,并向中書舉薦。
劉緯半點情面都不給:“四十五代?孟氏能跟孔家比?享一千年錦衣玉食?五十四代更合乎情理。”
孔道輔汗如雨下。
劉緯輕喝:“仙源孔氏亂我兗州一州科差不夠?還想再捧個圣人出來?”
孔道輔連忙撇清:“下官心切,為人所趁?!?p> 劉緯聲色俱厲:“哪來的圣人?要么已死!要么去死!仙源孔氏有什么資格以孔廟為家?”
孔道輔力爭:“太宗、高宗圣恩,非孔家所愿?!?p> 劉緯拍案:“請孔大夫過目?!?p> 刀筆吏雙手奉上:“這是太平興國二年兗州代上奏疏,仙源孔氏先訴于州,太宗方降特命免之,請孔大夫過目?!?p> 劉緯得理不饒人:“我大宋圣人在大慶殿、在福寧殿、在崇政殿、在慈寧殿,汝等何德何能?敢以圣人自居?”
孔道輔心有不甘:“下官遵命行事?!?p> 劉緯點了點頭,一群胥吏抬進來兩大箱卷宗,“這里面有份名單,該執行家法的執行家法,如若不然,莫怪某請國法,余下先看管,今冬赴交州。”
孔道輔羞愧難忍,涕泗橫流。
劉緯拂袖而去:“雍熙三年北伐,文宣公孔宜受詔督糧、卒于王命,才有孔家今日體面,并非孔圣蔭庇!孔大夫好自為之!”
呂夷簡抄起一沓卷宗翻了翻,眉頭越皺越深,“原魯雖非家主,但官階顯貴,又主兗州事,責無旁貸?!?p> ……
黃昏,大慶殿后閣。
劉娥有感而發:“孔道輔還算方正,卻是旁支,治不了那些不肖子孫。”
趙念念挺著微微隆起的腹部來回踱步:“娘娘這話,孩兒不敢茍同,孔道輔知兗州,怎能對治下不法不聞不問?”
趙禎心亂如麻,這沒名沒分的將來怎么辦?泉州不是還有個壽昌?姑侄同侍一夫?
劉娥蹙眉:“皇帝?”
趙禎回過神:“孔道輔會不會辭官?”
劉緯道:“兗州未定之前,他不敢?!?p> 趙禎憂心忡忡:“李溥呢?既專且貪,別再逼的孔家走投無路?!?p> 劉緯實事求是:“李溥之才,不在臣下,若非無出身,中書應有他一席之地,分得清輕重。今日漕運通暢,丁晉公運籌帷幄居首功,他李溥沖鋒在前,受盡非議、除盡積弊,不輸首功?!?p> 趙禎嘖嘖稱奇:“卿當初不是因為海運與李溥爭的不可開交嗎?他可是躺著回京。”
“臣把他的履歷過了一遍,但凡差遣事,幾乎無懈可擊,總不能指望他是不食煙火的圣人吧?”劉緯帶著傷感嘆道,“就行政能力來論,十個孫宣公比不上一個李溥。就德行來論,一千個李溥加起來也別想跟孫宣公并列?!?p> 趙禎勸道:“卿節哀,孫奭壽終正寢?!?p> “都老了?!眲⒍鸷鲆话櫭?,“外面有些吵,是百姓來謝恩?”
……
天禧五年,五月十五日。
詔書一日三降,惠及軍民,敲打百官。
詔廢田產白契。
凡民戶所持田宅白契一律換給官契,免輸置簿,契內頃畝、間架、四鄰、稅役、立契業主、鄰人、牙保、寫契人書字照舊。
今起,稅契改戶每千錢輸十錢。
天禧元年以來所輸官契,持契要、戶貼詣州縣商稅院退印契錢。
“退稅”的問世,驚擾了人間。
千百年來,人們求的只是“永不加賦”、“大災減免”,從來沒想過官府能把吃進嘴里的肉再吐出來。
他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涌向商稅院換來一紙憑證,又在中央銀行或是四海銀行換來真金白銀。
他們奔走相告,以最樸素的情感表達感激,趕赴宣德門、東華門、西華門、拱宸門頂禮膜拜。
絡繹不絕的人群、黑壓壓的人頭匯成一道湮滅滄海的堤壩。
禁軍盡職盡責的維持秩序,而又不失溫度,眼角也有晶瑩,往日冷漠全然不見,像是堤壩上的固土楊柳。
同日有詔:凡禁軍四十五以上,復耕為民,給京西路上田四十畝、養老錢八十緡……依階遞增、廂軍半之。
燈火初上,皇城水泄不通。
文武百官有家歸不得,體會到鳳毛麟角的另一層含義:孤獨,他們似乎已經站到軍民對立面。
劉緯以實際行動昭告世人。
攤丁入畝,勢在必行!
仙源孔家都要繳納科差,誰敢例外?
趙禎御宣德門。
醉倒在山呼萬歲之中。
孫奭遺奏忽自心底閃現:攤丁入畝之制,可為萬世之基,天禧不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