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飲業,是鄧啟先小時候的夢想。父母早逝,靠哥哥早早輟學,出去打工賺錢供他讀書。生活條件差,經常餓著肚子,那時,他就幻想,有朝一日要開一家飯館,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鮮滾熱辣的飯菜。民以食為天,解決了溫飽問題的農民,對飲食有了更高層次的需求。現在做酒店,正當其時。
公司表決通過。鄧啟先約李老板到辦公室商量合作事宜。合作條件沒有異議,只需打印合作協議,簽字就行了。目前主要是如何落實,確定裝修風格。鄧啟先比較喜歡中國風,李老板卻是鐘情歐式風格,門口一定要做羅馬柱。各包間還要取外國城市名稱,搞得不倫不類的。
鄧啟先想不通,中國人開的酒家,面對的食客也是中國人,干嘛要搞那么洋氣?裝修費用還高很多!
“我覺得,裝修可以走中國風,簡單有品味就好。”鄧啟先說。
“現在時代變了,什么都往高大上去比。不搞點洋氣的,顯示不出它的高貴,吸引不了有身份有地位的社會名流來吃飯。”李老板交心底說出他的經營理念。
鄧啟先已經明白李老板的意思,以前在貿易單位做,接待貴客都是到玉城市當時最高檔的酒店,喝的酒也是名酒。李老板的心太大了,超出了鄧啟先的預期。
“我們的定位是不是高了點?我原本的意思是承接大小喜慶的宴席,做大眾化的酒家……現在……”鄧啟先兩手一攤,有點為難,說:“我們竟然要做玉城市的標桿,太夸張了吧!”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老板笑瞇瞇地看著鄧啟先,像一個長輩看晚輩那樣。的確,鄧啟先還很年輕,有時有失穩重。如果不是他在玉城市的房地產行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今天他們倆也不可能坐在一起談生意。這個世界都是勢利的,實力決定地位,同一層次的人,可以做朋友,若合伙做生意,就不僅是實力相若,還是彼此需要了。
和一個兒輩的年輕人合伙做生意,李福生老板也是猶豫過的,畢竟年齡差距大,可能經營觀念上有分歧,難以協調。好在鄧啟先對他足夠尊重,答應讓他負責經營管理。鄧啟先能提供的場地,位置地段也足夠優越,對他是致命的吸引。在酒店旅業浸淫了幾十年,不敢說有多大的成就,眼光還是有的。鄧啟先的項目在玉城市新興的城南片區,這里方興未艾,城市規劃前瞻性強,各種配套設施齊全,人口也在逐漸增加中,做酒店是理想之選。
李福生擔憂理念不同是正確的。在裝修風格上就與鄧啟先意見相左。好笑的是,鄧啟先趨于保守,反而是李福生更激進。一直以來,李福生都想做玉城市酒店行業的龍頭老大。以前他名下的幸福大酒樓確曾風光無兩,各大單位招待都是上他家。鄧啟先也是在貿易單位時,出去應酬認識他的。那時鄧啟先只是一個公職人員,無權無勢,李福生當然看不上。想不到,短短幾年,做房地產撈得風生水起,現在已經是坐在對面的合作伙伴了。后生可畏啊,無論對人對事,都應該以發展的眼光去看才好!就像自己的幸福大酒樓,曾經客如云來,日進斗金,不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一般人可不敢進來消費。
花無百日紅。誰也想不到曾經大紅大紫的幸福大酒樓也有門庭寥落的一天。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更高檔次的酒店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消費者選擇性多了,客源也就薄了。雪上加霜的是,城市發展南移,曾經的黃金地段也過氣了!各種因素綜合作用,讓幸福大酒樓跌落凡塵,風光不再。幸好李福生也不是尋常人物,在住宿和摩托車銷售方面大有斬獲,才保住他在玉城市的地位。但他一直對幸福酒樓的式微耿耿于懷,重振雄風的想法未曾歇息,終于等來了鄧啟先的電話。兩人一拍即合,遂成合作。
世界真係怪,差不多是兩代的人,竟然能坐在一起談合作。是利益,讓不可能成為現實。李福生老板看著面前的鄧啟先,既欣賞又疑惑。欣賞的是,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確實了不起,自己兒子若有他一半的能力,心也安樂了。疑惑的是,剛才聽到要做高端上檔次的酒店時,鄧啟先忍不住笑了,完全沒有城府,甚至有失穩重。商海里浮沉,怎么能這么……是單純、老實還是誠懇?李老板也捉摸不準,反正就不是他心中的商人模樣。
合作做生意,也像男女相戀。始于雙方互相需要,發展到合作階段后,就要看人了。看合作伙伴的能力,人品,是否能一起共事。鄧啟先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人品也不錯。幾年前就認識了,真正兩人坐一起面對面談話是第一次。李福生老板在認真觀察鄧啟先,發現他與自己熟悉的老板不同,略帶書生氣。這樣的人也能做大老板,真是刷新他的認知。不管怎么樣,既然已經是合作伙伴,李福生老板也不想藏著掖著,和盤托出自己的想法。也是為了取得共識,更好開展工作。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做歐式裝修嗎?”
鄧啟先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想說,是為了突顯它高檔。又覺得已經說過,不應該再問這個問題,一定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這就是鄧啟先的高人之處。看似清淺,卻又心思縝密,考慮問題周全。話到嘴邊,又變為,愿聞其詳。
李福生老板得意地笑了一下,說:“做飲食,有它的規律。人都是貪新厭舊的,無論是審美還是味蕾,概莫能外。新開的酒店,沒有穩定的客源,就要在外觀上推陳出新,引起他們的好奇心。我觀察過,整個玉城市都沒有歐式裝修,我就要搞。只要他們來,我就有辦法留住他們。”
鄧啟先虛心地聽著,果然,隔行如隔山,能在一個行業干出一點成績的,都有兩把刷子!心念及此,便更不敢隨便開口了。
看到鄧啟先是真的聽進去了,李福生老板大為寬慰。畢竟是真金白銀投入巨款,誰也不敢兒戲。以后就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共識很重要。鄧啟先既然聽得進,李老板談興更濃。他喝了一口茶,說:“改革開放,人們的視野開闊了,同時也帶來了副作用,一些人開始崇洋媚外。奢侈品都是外國的,認為外國的就是好,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歐式裝修,是不是就迎合了這些人的心理?出入這樣的酒店,是不是就可以在朋友面前吹好一陣子?”
“吃飯都有這么多門道,敢情他們吃的不是飯,是環境。”鄧啟先笑著說。
“哈哈,你說得對。”李福生老板很開心,咂了咂嘴,說:“嗯……某種意義是……還有……地位。”他點了點頭,說:“比如紅酒,不單年份,產地也很重要。不單產地,其實與它出現在什么場所也很重要,價值可能天地之別。”
李福生老板越說越興奮,他向后一靠,人倚在沙發上,頭頂的吊燈,如瀑布傾泄下來,贊嘆道:“你辦公室的水晶燈價格不菲吧,來你辦公室的人不知你有沒有錢,但一定不敢小看你。這就是包裝的作用。我把酒店包裝得如此豪華,食客肯定也會有這樣的心理。這就是一個良性循環,來吃飯的,覺得我們實力雄厚,會想親近我們,這樣就可以交到更多朋友。他們也有面子,會在朋友面前吹,就是免費的廣告了。”
“李老板真是胸羅錦繡啊!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鄧啟先由衷的佩服,豎起大拇指說。
李福生笑了笑,擺擺手說:“我也是在商海摸爬滾打起來的,幾十年的經驗就是,人生如戲,誰人不是在自己的舞臺上,努力綻放自己?就像孔雀開屏……”說到這里,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屋子里的空氣一下子就活躍了。
“我有一個可能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對不對。”鄧啟先說。
說了這么多,李福生也想聽聽鄧啟先的想法。
“我覺得,既然我們開的是酒店,當然是以做菜為主業。前面的鋪墊夠了,還是要回到好的菜品上來。”
“嗯嗯,你說的沒錯。但好的廚師都要高薪。只要生意好了,有了錢,什么都好辦。我打算到粵州上面的大酒店去找人。吸引他們進來,就用佳肴牽住他們的胃。”
“這樣真是太好了,如此就沒什么可猶豫的了!”鄧啟先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李福生哈哈大笑,點了支煙,打火機隨手丟在茶幾上。蹺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享受這片刻的愉悅。鄧啟先品茗靜候。一支煙吸完,李福生才慢悠悠地說:“那就這么定了,你先把做酒店的前期手續辦好,裝修工人我來找,盡快上馬。”
想好就做,李福生也是這樣的人。相較李老板,鄧啟先還有現實的急迫性。銀行的利息嘩啦啦地流,盡快上馬,盡快產生收益,符合現階段的需要。若不是青蕓延遲開發,鄧啟先也不會這么被動,可見房產開發也有脆弱的地方,不留隔夜財,需要不斷開發新項目,才能保證資金鏈完整。這也是鄧啟先矢志要增加投資多樣性的觸發點。
前期審請報建都很順利,項目規劃公示的時候,卻出了問題。聽說自己的樓下要做酒店,業主們炸開了鍋。紛紛表示反對,他們私下里討論,不能讓開發商得逞。有人頓足哀嘆,早知是做酒店,就不買這里的房了;有人憤怒咒罵,資本家就是一群嗜血的狼,要賺完最后一個銅板……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站在不同的立場,自然得到不同的結論。但誰都沒有錯,鄧啟先是為了更好的生存下去,手下的員工越來越多,這也是一種社會責任。
業主的積怨越來越多,已不滿足私下里的發泄。有人建議直接找開發商表達意見。聽說要找開發商,一些怕事的業主便打退了堂鼓,找了個借口離開。留下的都是見過些世面,又有點膽量的。差不多有三十人。
這么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塞進三巢公司的大廳,立刻使寬敞的大廳顯得狹逼起來。看到他們來勢洶洶的,黃麗急忙迎上前打招呼,問他們有什么需要幫忙。
帶頭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留著平頭的裝的男人。他義憤填膺,噼里啪啦地冒出一串怨言:“聽說我們樓下要做酒店,是吧?我們花光家里所有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買了你們的房子。你們居然還不知足,要把樓下搞得像個菜市場似的,說什么高端大氣,我……呸!”
黃麗沒見過這種陣仗,一時舌頭打結,好一會才鎮靜下來,說:“呢位大哥有話慢慢講,我哋係合法合規嘅。我哋設計報建嗰時,就係商住一體的。”
“別拿這一套來搪塞我們,我早知係咁,就冇來你幾買咧。”平頭男忿忿不平,悔恨當初被騙。
“我們沒有騙你哦,當初賣的時候就已經交待清楚,樓下是做商業的。”緩過來的黃麗據理力爭。
“做商業,也可以做成衣、百貨,為什么就要做酒店?”又有人詰問。
黃麗一時語塞,答不上來。人群開始騷動,一些難聽的話也開始冒出來。
“你們開發商就是沒良心,要賺完最后一個銅板……”
“對,真正的奸商。”
“見過奸的,沒見過這么奸的!”
“操他……”
群情激昂,話越說越難聽。黃麗急得眼淚直打轉。大聲說:“大家靜一靜,有話慢慢說!”
“別跟她啰嗦,我們要找老板說才是正道。”有人冷靜提醒。
“哦,對,找她老板去。”
黃麗是又委屈又擔憂鄧啟先。他們罵的話真是難聽,照這陣勢,如果見到鄧啟先,打起來都有可能。他們大多是農民進城,為了買一套房,真的花光全家所有積蓄,某種意義上,也是值得同情的人。可是,老板也沒他們說的那么壞,平時開會經常說要體諒農民的艱難,在不破壞行規的基礎上,價格盡量多次層,適合不同需要的顧客。質量一定要過關,不能偷工減料,欺騙老百姓。
“大家能安靜聽我說兩句嗎?”外面的吵鬧聲引起了李娜的注意,走出來對躁動的業主說。
大家正在氣頭上無處發泄,忽然又多了一個女的出來,瞬間找到了目標,如馬蜂向李娜圍攏過去。
“叫你們老板出來,我們要他當面解釋清楚,什么生意不好?偏偏要做酒店!”
“對,干嘛要做酒店?”
李娜平靜地聽他們說完,反問道:“做酒店有什么不同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李娜的話像捅了馬蜂窩一樣,人群徹底沸騰了。面對群情洶涌的場面,李娜縱然比黃麗穩重,也不免心慌。黃麗擠到她的身旁,低聲問道:“怎么辦,要不要叫老板過來?”
李娜略一沉吟,搖了搖頭,緊抿的雙唇微微動了幾下,說:“幸好他今天不在……”
黃麗聽了,也點了點頭。眼前的景況,鄧啟先如果在,可能會更糟。人若被情緒淹沒,是聽不進道理的。李娜和黃麗被圍在中間,成了他們的出氣筒。
“樓下做酒店,出出入入那么多人,會有安全隱患。”
“大小喜慶,連停車的地方都沒有。而且又嘈吵,生活完全被他們影響。”
“做菜的油煙也厲害,整天聞到這些煙味,不吃都飽了。”
“誰樓下會做酒店的,這樣的房子誰要誰住,我是不敢住的。”
“哪個殺千刀的,想出這樣的歪主意?我要退房,給回錢我。”
“對,退房,退房……”
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趨勢。李娜和黃麗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又急又怕。黃麗實在頂不住了,附在李娜身上,咬耳朵說:“我們還是打電話給鄧總吧!”李娜不作聲,腦子飛快地轉動。業主的意見雖然千差萬別,但歸納起來,也就三方面。第一,安全問題,酒店每日有大量的人出入,防不勝防;第二,嘈吵問題,影響正常生活作息;第三,油煙污染問題。
不愧是大專畢業的,心理素質和臨場應變能力都比普通人強。找到了業主關注的焦點,李娜心里有了主意,對黃麗說:“你先穩住他們,我進辦公室打點東西,一會就出來。”
黃麗還沒反應過來,李娜已轉身進去。急得她直跺腳,真想抓住李娜的屁股狠狠地擰一下。她人已進去,生氣也沒用,沒退路后,人反而冷靜了。
“大家說了這么多,應該也口渴了,喝杯茶先吧。”黃麗端起已經有點涼的茶水,遞給業主們。
正在興頭上,突然一杯茶水頂到胸前,條件反射地就接了過去。喝茶的當兒,終于得到了片刻的安靜。中國人都有個特點,就是吃人的嘴軟。飲緊茶的業主,就像沖鋒的戰士收到撤退的命令,一下子泄了氣。中場休息,重新組織戰斗,尚需一點時間。黃麗終于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挪到角落,盡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
李娜終于出來,手里還拿了一張A4紙。看到大廳偃旗息鼓的情景,也有些出乎意料,不由得向黃麗投去佩服的目光。黃麗倚坐在沙發的扶手上,向李娜吐了下舌頭,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各位業主,不好意思。我們老板今天剛好有事不在……”
李娜的話還沒說完,立刻被業主的聲音蓋過。
“又拿這些來搪塞我們……”
“不在可以打電話叫他回來的啊。”
“我們來就是要討個說法,他既然躲著我們,今天就不走了。”
“對對,我們今天就把話擱這了,今天若得不到答復,休想我們離開。”
“大家靜一靜,讓我把話說完。”李娜也提高聲量,大聲喊道。
業主短暫安靜下來。李娜連忙解釋道:“請大家相信,我們并不是想敷衍你們。你們反映的問題,我一定轉達給我們的經理。”說到這里,李娜把手里的A4紙遞給業主說:“你們剛才提的意見,我已經打印出來。你們看一看,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白紙黑字,勝過一切的口水仗。業主們傳了一遍李娜歸納的意見書,都冷靜了下來。除了一些用語上的修改和細節的補充,大體上都同意了李娜的歸納總結。
“那好吧。我把你們的意見轉達給總經理,明天給你們答復。”李娜誠懇地說。
業主們都感受到了李娜的誠意,相信她會如實反映,再鬧下去就沒意思了。反正也不用等太久,明天就有答復。心中的怒氣消了一半,說話的語氣也軟了下來。
松一口氣,李娜和黃麗對視一眼,心中的石頭落了下來。一場民憤,暫時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