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遇見那姓衛(wèi)的,是在西邊。
當(dāng)時是元景九年秋,陛下頒布了第一份關(guān)于武林的律令。祁家首當(dāng)其沖,被幾個潑皮告上了衙門。
祁家被潑皮團團圍住,當(dāng)時我也在場。如果潑皮把祁家整垮了,我們這樣的江湖人當(dāng)然想在這種事里分一杯羹。
我冷眼看著潑皮無賴圍著祁家,看著祁家大門上掛著的臭雞蛋——其實好笑,我當(dāng)時豬油蒙了眼睛心竅似的,只知道祁家散了,自己能撈得多少好處,卻不想自己有多少實力,能從朝廷手下守住這份好處。
我在酒樓一樓大堂里剝著花生,那姓衛(wèi)的正是這個時候走出了祁家門。
那天那姓衛(wèi)的拿著刀,直直往外走。仍是一身青色粗布短打,腰間的刀刀鞘依然寒酸得過分,眼神也依舊——我認出他的眼睛,那雙似乎有火在燒的眼睛——少年人的英雄氣。他站在門口,
一時之間,潑皮沒敢扔?xùn)|西,也沒敢沖進去。
“懶懶散散,站沒站相,這蠢徒弟。”旁邊的一個戴斗笠的壯年男人道。“阿呸,這名字還真沒取錯。”
他叫阿呸。
這個戴斗笠的,是阿呸的師父。
“功夫倒是精進了。”頓了頓,戴斗笠的又說。
祁家終究是沒散成,我們這些蒼蠅,自然也是沒能撈到蛋吃的。
這件事之后,阿呸揚了名,什么少年風(fēng)流,什么年少有為,總之就是出了名。
……
旁的我不愛,我就愛吃餛飩。
就像這姓衛(wèi)的,就愛吃糖三角一樣。
說這人哪,該有些不計得失的東西。我的,沒了,這姓衛(wèi)的的,也少了一樣。
元景十年春,傳了消息來,說是江湖第一的殺手,是當(dāng)今出名的少年俠客的師父。
京中來了通緝令,卻并沒有畫什么形貌。許了許多好處,什么往日罪行一筆勾銷,什么發(fā)給武林證……我是不懂這些好處,然而我認識銀子,死活不論,得此人者,賞金千兩。
又傳了消息來,當(dāng)今圣上之所以要壓制武林,全是大奸臣王尹蒙蔽了陛下。
那姓衛(wèi)的的師父當(dāng)年五十一歲,天真得很。
說不得。
一說就必將牽扯到朝廷。
沒辦法,胳膊總歸擰不過大腿,武林也終究是朝廷監(jiān)管縫隙里漏出來的方寸之地。
人說這王尹是罪魁,那笠客便孤身一人,據(jù)傳是快馬加鞭,從蜀地跑到了京師。
京師市井混了幾天,他逮了個機會就在那天夜里潛進了王尹府上。
那晚上發(fā)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曉,但王府,大略并不是沒有準備,否則,王府哪來的護衛(wèi)能殺得了在五十一歲時仍是天下第一殺手的人?
他師父天真哪,太天真了。
反正第二日他師父的尸身便被棄在鬧市。
我就是在這時看見了那姓衛(wèi)的。
不再穿那身青色粗布短打,穿了一領(lǐng)月白色圓領(lǐng)袍,從人群里擠出來,誰也不看,有人叫他的小名,叫的大聲,他也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僵硬地往那尸身邊走。
誰也不看,誰也不理。
我看見他的眼睛了。
那里有什么永遠地滅了。我見過無數(shù)的年輕人充滿火焰的雙眼,我見過無數(shù)的年輕人只剩余燼的雙眼,記得最深的的是自己的這雙,即使我并不屬于年輕人。
他沒有走到。
朝廷不許任何人為笠客收尸。他被一個姑娘從后邊抱住,他似乎沒有意志,嘶喊著往前走,一聲一聲,像是再也不會這樣嘶喊了一樣。
然后他停下來。
“阿呸!我知道你恨他!”
那姓衛(wèi)的沒有再說什么。沒有哭嚎,沒有嘶喊,什么都沒有,只是安靜。
然后從這安靜里,爆出一陣瘋狂的大笑。
這我記得很清楚,他就這樣笑著走過去,一手按著刀柄。
我看著他走,月白色袍子袍角沾了紅色的污痕,等到他一臉隨意的轉(zhuǎn)過頭來叫那個姑娘時,我看見他腰側(cè)有鮮紅色的斑斑血跡。
“我們走吧,方翎。”
……
最后一次見到他,在夜市的餛飩攤上。
我看著他,他居然從矮墻上跳了下來,叼著他的糖三角,他現(xiàn)在還是一身青色粗布短打,戴著斗笠,那斗笠正是他師父的。
“你是不是叫阿呸?”我有心去問他他的事。
“我姓衛(wèi)——我娘姓衛(wèi)。”他這樣對我說。
那姑娘不在他身邊。他眼里的火,如今只剩下余燼般的暗沉。
“你留在映月樓?”
“是。”他舔了舔糖三角紅糖花生碎的餡料。“我上次在這見過你。”
“不一樣了。”我說。
“沒什么不一樣的。”他分了一個糖三角給我,我叫了碗餛飩給他。“江湖也好,別的也好。”
“不一樣了。”我說。“你有名了。”
“如果是這樣,我寧愿一輩子都沒名沒姓。”他說。
“上次見面時……不是這樣。”我咬了一口那個糖三角。“那時候……”
“我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他說,“沒有那時候了。”
我沒說話。
巷口傳來吆喝聲,笑聲,遠遠傳來的車轱轆滾過青石板的聲音,外邊繁華的世界與我的江湖的寂靜之間,那姓衛(wèi)的站起身,起落間沒入了吵嚷的熱鬧之中。而我盯著我的糖三角,想著我曾經(jīng)向往的江湖——大抵是我唯一思念的地方。
天早已黑了,賊子也早已連同江湖一起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