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十年,春。
方翎戴一頂青黑色的斗笠,閉上眼睛。當她聽得見流水和細密的雨聲時,她伸手感覺了一下,緩緩地靠坐在了船尾,春雨微濕她的發梢。
困意。
碧水上蕩開一線,水中漂著白色的梨花瓣,天上翻動潑墨般清雅的雨云,船尾只有方翎一個人,她將目光往水中投去。
梨花落了,她想著。
年年的梨花都會落,她想著。
倒是公平。
梨花。
梨花的白色是雪的白色,不是月光一樣的白色;積著雪的云不是碳灰的灰色,而是噙著墨的水色。
這話不知是誰說的——是師父笠客或是他的友人照夜白,抑或是同船的女子呂探云,又或是……阿呸。
大概不會是阿呸。
“醒了?”酒徒說,“確是該醒的時候了。”
方翎將目光投過去歪了歪頭,像是表示疑惑。
“誰說我睡了。”她說,嗓子因幾個時辰沒開口而有點嘶啞。
“……那船夫。”酒徒知道她發問是因為想要答案,因而熟練地答。
“哦。”她說,“到哪里了?”
“梨花渡。”酒徒答,從船篷里拿出褡褳,“我們在這里埋伏目標。”
“是。”她站起身,把斗笠往后抬了抬,整理袖口和袖子里的暗器。
她的刀不薄,反而短而厚,且不同于生宣,它有弧度,名叫端硯。
風起,吹皺一江水,梨花零落牽線,畫弧,曲折遙遠。
然后她將斗笠壓低。因頰側與額前的頭發遮了眼睛,她看來很是安靜空寂。
天下所有頂級的殺手都是這樣的空寂。
當風慢慢停下來時,一艘船向岸邊劃來。
“來了。”酒徒按住腰間的刀。
“哪個?”方翎問。
“那拿劍的。”
話音剛落,方翎蹬地前沖,刀扣在腕后,直沖向船篷,借力后再度前沖,直接沖向那船的船頭。酒徒暗暗嘆一口氣,也前沖,踏岸邊船篷借力,旋身向上,轉身,再蹬踏船篷,前沖,沖上船尾。
酒徒向前一步,眼睛盯緊面前的對手,刀已出鞘。
春雨渺渺茫茫地落下,滿天皆是細雨的印跡,周遭的一切皆被這雨的色調淡化了,顯出一種遼闊而遙遠的白色朦朧感。
方翎將刀從死者咽喉處拔出,在死者身上抹去血跡。
“完事了?”酒徒問。
“嗯。”她說。
“這個船夫,該處死。”酒徒低聲說。“昭清樓不是平頭百姓該知道的。”
“為什么?”
“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就好比賊人偷了不該拿的寶物,賊人偷的太多,該處死,他知道的太多,也該處死。”酒徒說。
“在你提起昭清樓之前他還不知道。”方翎說。
“他歸你來殺,原本并沒有必要殺他,但你是新來的,而他歸新來的來殺。”酒徒說,“這是昭清樓規矩。”
方翎閉上眼,將斗笠沿往下拉。
“別把自己當什么社會公理的守護者,別把自己當什么干凈的人,這樣反而能過的開心點。”酒徒說。
方翎輕輕地嘆了口氣。
——只是為了消息嚴密而能殺一個無關漁翁的人是誰?
雪色。
她想起去年冬天鮮紅的雪色。
……
熱氣蒸騰,豆綠的薄紗垂在熱氣里。
水聲汨汨。
“人各有命,方翎。”季絕說。
“確實人各有命。”方翎的聲音有些嘶啞。
春雨的沙沙聲從浴室外向浴室內傳。
“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春天。”季絕說,“你還記得去年秋天的光景么?”
糖三角,糖葫蘆,炸小魚和花生酥糖。
沒去買月餅便由師父做了大米蒸糕。阿呸偷偷摸了只糖三角,叼著糖三角爬到映月樓飛檐上蹲著,映月樓唯一一只貓——一只白貓窩在阿呸懷里,阿呸摸著貓的脊背,糖三角因為叼得太久斷掉了,恰巧砸在了師父頭上——
阿呸最愛吃糖三角,結果去年中秋,阿呸一口都沒吃到。師父還買了糖葫蘆和炸小魚,方翎和方翊吃著自己愛吃的,看著師父借著切磋的名頭讓阿呸挨打。阿呸不想干挨打,吹口哨叫了貓過來。
貓巴著師父的衣角,阿呸笑嘻嘻地討好師傅……
想到時,就想笑。
方翎低垂下眼簾,任由溫暖的水浮起她的頭發。
“不記得了。”
她重復一遍:“不記得了,那種時候的事,誰還記得?”
“從去年冬天開始,已經過了半年了。”季絕說。“有很多事都變了吧?”
“笠客死了。”她說。
她的師父死了。
除此之外,什么不同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