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雨過山，見得溪水稍漲，聽盡山風撫崖。

　　觀竹林颯颯，筍初芽，燕銜河泥，蝶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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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一少年往山下走。

　　他著一身青色粗布短打，腰間插一柄精鋼刀，背著箱篋，腦后頭發高高束起，腳步輕松，卻不像尋常江湖人那樣用輕功高來高去，而是輕輕巧巧地走著山道。

　　師父教的殺手守則中包括有不可浪費氣力一條，當時尚未有名字的廿四對這很是尊崇。

　　山上景色美，春上更是一年最美的時候，雖說廿四的師父只有在秋天的時候才會對著山溪吹笛，廿四還是更喜歡春天——許是秋天有什么重要的事發生過吧。

　　廿四雖也不舍，然而師父和修行了十余年的山，不比山下繁華喧嚷的市鎮吸引人。

　　廿四抬頭，低頭，樹上鳥像是完全不曾看見他一般自顧自啁啾，他也沒什么殺手就是要殺戮的自覺，畢竟，殺手只有在收錢的時候才殺人。

　　他走在山路上，向下是人間，回頭是山門。

　　他回頭。

　　廿四表情沒變過的師父像所有一流殺手一樣全無聲息也全無殺氣地站在石階上。

　　廿四笑了，向師父揮手——

　　“師父，我走了！”

　　師父轉身走了，沒有向他揮手。

　　廿四于是向山下走，轉了個彎，山路上就看不見廿四的影子了。

　　走下山，看見朝拜的香客，看見抬擔的腳夫，人扛的步輦，廿四都覺得新鮮，走到賣斗笠的人邊上，廿四將自己攢下來買馬的錢拿了點出來買了頂斗笠，扣在頭上接著走。

　　乘船過了河，聽了漁翁與漁女唱歌，鸕鶿捕了大魚吐在船甲板上，漁翁就煮起魚，過了河，渡頭有賣炒米糕的，廿四就買一些，然后接著走。

　　走到天黑，就找個風不急的地方睡一晚。就這樣走到第三天夜里，廿四終于進了城。

　　這時候他的銀子已經不夠買一匹馬了，想著生意不知什么時候來，殺手守則里又一而再再而三強調馬的重要性，想著沒有馬買頭驢子也不差，廿四買了頭驢子，給它配了套鞍轡之類的，牽著驢子在夜里擺了個攤，寫了些招攬生意的話。

　　沒什么生意——畢竟他還不是多年后的天下第一殺手，初入江湖，價碼卻貴得很，自然是無人問津的。

　　直到某天晚上一個女子從他攤前跑過，拔下頭上的翡翠釵子往他懷里一扔，急急忙忙對他說：“帶我逃到朔城，這釵子就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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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燈一盞，沒有多的燭臺，房間里昏暗晦澀，桌上靠著兩人的位置放有兩杯酒。

　　“二十四，你知道你在干嘛嗎？”照夜白將手壓在桌子上。

　　“我知道。”笠客答。

　　“你真知道？”照夜白用力壓了壓桌子，忽然抬手，砰地砸在桌上，“你**的知道什么，知道什么了？是知道怎么把你家兩個徒弟丟給別人了還是知道怎么隨隨便便找個理由去死了？”

　　“我只是個殺手，我不知道別的——如果有誰作亂就把他殺了，若是沒人給我錢就去討上些，只要拿到錢就能有殺人的理由……”笠客說，“殺手若是做了一輩子的刀劍，總有天會想做個人試試看的——”

　　“——你一個沒名沒姓的殺手，二十四，你圖什么？”照夜白松開拳，再次將手壓在桌子上。

　　“為了衛姬。”笠客笑了一聲，“也為了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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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二十四，我說了這么多自己的事，你也該說些你自己的事——”衛景陵這樣說著，看向廿四。

　　“我在山里長大，沒什么自己的事。”廿四說，“還有，我師父說，殺手不應在沒有必要的時候多費口舌。”

　　“什么嘛，一個沒殺一個人的殺手算是什么殺手……”衛景陵不屑。

　　“不殺人是因為沒有必要。”廿四從懷里摸出一個用油紙包，打開，拿出炒米糕咔嚓咔嚓地啃。

　　“你這人——你真的是人么？”衛景陵問，“哎哎，分我一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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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姬是你那徒弟的母親吧……既是有母親的人，你那徒弟大概不至于和你一樣沒名沒姓？”照夜白也沒什么忌諱的意思。

　　“我那蠢徒弟姓衛。”笠客將杯里的酒喝干，將酒杯輕輕擱在桌上。

　　照夜白也喝酒：“你啊……二十四，你知不知道你去刺殺王尹，是刺殺朝廷命官？”

　　“不想干就回漠北搶你的劫管你的沙匪去。”笠客站起身，取下斗笠，拿起一柄刀，“照夜白，你若是想幫我，就去臨江城映月樓將這刀給我那蠢徒弟，多謝了。”

　　“不去，我從來不去映月樓，只去尋歡樓，煩請你另請高明了。”照夜白笑，“我是碎葉城人，不懂你們這傳來傳去的，既已決定入關來見你，我就不會再回關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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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么要做殺手？”衛景陵問。

　　他不知道該怎么答，于是說：“師父只教了怎么殺人。”

　　“那怎么，你不殺那幾個竹玉樓的打手？”衛景陵問。

　　“因為沒有必要，小時在山里因為學會了殺人的暗器，殺過鳥，鳥活時很歡欣，鳥死了，另外的鳥很傷心——所以隱約覺得在沒有必要時殺人，是不對的。”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衛景陵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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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時的廿四從沒想到過，自己一生都不會再見到自己的師父。

　　我自石階下，往去少頭回。

　　從此沒紅塵，終老不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