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我的相遇

　　可以重新安排

　　那么，生活就會比較容易

　　然而，這不是隨便傳說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上演的戲劇

　　我無法找出原稿

　　然后，將你一筆抹去

　　——席慕蓉

　　時間來到后半夜。霓虹漸次熄滅，喧囂已銷聲匿跡，馬路上只剩昏黃的路燈在值守。靜謐回歸了南京城。

　　這是一個晴朗的月圓之夜。大劑量的銀色月光自九天之外流瀉而下，氣勢恢宏，卻在三層樓高的地方被路燈的燈光攔截、吞沒，猶如強弩之末?，F代化都市的夜晚，再也難尋不被人工照明覆蓋的角落。在這里，月光，失去了它的用武之地。

　　如此寧靜的一個夜晚，多少人已墜入黑甜的夢里。然而對于有的人來說，卻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比如鐘奕。

　　在床上輾轉反側良久之后，鐘奕終于放棄了徒勞，起身來到西露臺。

　　露臺上繁茂的石竹花兀自盛放著，散發出陣陣淡雅的香氣。鐘奕無心賞花，憑欄仰望著天空中的滿月。此刻它已西移，來到學校東門內那棵老法國梧桐的梢頭。

　　曾經，就在那棵老梧桐樹下，他和鳳至不期而遇。只不過當時頭頂不是圓月，而是如火的驕陽。

　　畢業已箭在弦上，真正的分別就要上演。他有滿肚子的話想傾訴給她，再不說，只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然而，該從何說起呢？

　　應該先自我介紹嗎？這好像有點多余。他從去年暑假就認識她了，也許說見到更為合適——畢竟他們一次也沒有交談過。

　　大三的暑假，鐘奕為了準備研究生入學考試，在開學前的一個月就從淮安家里回到了學校。鐘奕天性喜靜，而最近家里實在太吵了。

　　鐘媽媽年初辦了退休，一向閑不下來的她把滿腔熱情投向了廣場舞。而她自詡知識女士，不屑與廣場上那幫家庭婦女為伍，于是每天在家跟著電視上的視頻蹦蹦跳跳，音量開的震天響。

　　而他爹老鐘同志，最近瘋狂地迷戀上了什么修仙小說。由于眼花看不清手機上的小字，一下班回來就把藍牙音箱打開，躺在搖椅上悠哉悠哉地聽書。

　　他們之所以如此放飛自我，主要是因為對于鐘奕考研這事，他們并不像他高考那會兒一樣緊張兮兮，反而打心底里覺得，能考上最好，考不上更好。老鐘等著兒子回來接他的班，鐘媽媽則盼著他早點成家立業。

　　然而鐘奕是認真的。東大金融系，他志在必得。他在數學方面有著驚人的天賦，而且從小就對金融產生了強烈的興趣，能在資本市場上征戰殺伐一顯身手是他的夢想。而要離夢想近一點，單靠本科階段的學習，是遠遠不夠的。

　　分布在圖書館四樓左右的兩個自修室，是暑假期間學校唯一開放的自修區域。鐘奕后來常常會想，假如當時他爬到四樓之后，是向右而不是向左拐，那么他和鳳至之間，也許永遠不會有交集。

　　只是一個瞬間的意念，他選擇左拐，徑直進入第一自修室。

　　離開學還有一個月時間，然而里面已經坐滿了人。他掃視一周，沒有一個熟人。倒數第二排有個空位，鐘奕從中間過道朝它走去。

　　經過正數第二排的時候，一陣密集的鉛筆在紙張上書寫發出的沙沙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鐘奕低頭一看，這個坐在過道邊的女生并沒有在看書，而是在畫畫，準確地說是在涂鴉。從運筆的手法來看，這是個毫無功底的小白。她畫了一堆動物的頭部，有狗頭，豬頭，雞頭，猴頭……這是要湊齊十二生肖嗎？

　　盡管只能看到側臉，還是可以看出她的專注和快樂，一副陶然其中的樣子。她穿著一件星星圖案的白T恤，下著天藍色牛仔褲，看起來極為素凈。頭發的上半部扎起來，別了一個小小的粉紅色的蝴蝶結。人淡如菊，這個詞匯不由自主地涌上鐘奕的心頭。

　　這個女生勾起了鐘奕強烈的好奇心。在此之前，這位學霸一心只讀圣賢書，從未認真留意過任何一個女孩。

　　當他坐定之后，那女生恰好回頭，跟后座說著什么?，F在他看清了，那是非常清秀的一張臉龐，白皙瘦削，微微上揚的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意，靈動的雙眸里似乎有星星在閃爍。那星輝擊中了鐘奕，他的心，動了一下。然后，一種極美好的感覺，在他的心湖中蕩漾開來。

　　鐘奕不是一個輕易心動的人。準確地說，在此之前他從未有過心動的感覺。然而對于這個女生，他從好奇到心動，只用了一分鐘。

　　那女生注意到了倒數第二排盯著她看的男生?？戳怂谎?，又不好意思地飛快轉回頭。

　　鐘奕又一次被擊中了。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似有電光石火。他的臉瞬間紅了，臉頰開始發燙。四周陷入了絕對的安靜，唯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在他去往宿舍的路上，那女生正與同伴有說有笑，和他迎面走來。她穿了一襲紫色長裙，日光打在她臉上，激起了一圈光暈，美的令他心顫。他看呆了，傻傻對她笑著，竟然忘記了走路。鳳至的同伴看了看他，又循著他的視線看看鳳至，問她：“這個二傻是誰？”他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急忙快步走開了。

　　盡管戀愛經驗為零，但這種強烈的感覺讓他確信，自己的初戀光臨了。原來，初戀的感覺，就是臉紅心跳，加上一種甜蜜的眩暈感。

　　從此以后，每當他看書累了，就會抬頭看一看她的背影，這成了他考研的又一個動力，也在枯燥的考研路上給他深深的慰藉。可惜她來自修室，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有時她一天都沒來，他的心就空落落的，悵然若失。有時以為她今天不會出現了，正暗自失落，一抬頭卻發現她已經端坐在那里。那么，他這一整天的心情都將是陽光明媚的，溫書也格外高效。

　　每次經過她的座位，不管她在不在，他都會格外留意她桌上的書本，想要從那里找到關于她的蛛絲馬跡。他發現她真的畫齊了十二生肖，還畫了不少花鳥魚蟲，畫功實在不敢恭維，讓他忍俊不禁。當然，這只是附帶的發現，主要目的并不在此。功夫不負有心人，后來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和班級：鳳至，經管二班。他喜歡這個名字。從她用的教材來看，她的意向應該是南大經管專業。和他一樣，意向院校同在南京，他竊喜不已。

　　他總是和她前后腳去食堂，然后排在離她最近的那個隊伍。她對面食有著顯而易見的偏好，可能是北方人。她不怎么打葷菜，可能喜歡吃素。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更多的情報。他多想了解關于她的一切呀。但是他很清楚，對于他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今年冬天的這場大考。他必須按捺住強烈的好奇心和沖動。一切，只能留到考試之后?，F在，他只能默默地關注著她。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感到自己與鳳至之間已經建立了某種隱秘微妙的聯系。她之于他，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親切而又神秘。他安靜地期待著那個揭曉神秘面紗的時刻到來。

　　捱過苦夏，深秋，終于，終于，那個時刻，在最寒冷的季節來臨了。

　　這一天，自修室一改往日的安靜。今天是考點公布的日子。復習了這么久，乾坤已定。大家再也無心看書，紛紛打探著伙伴們的考點。明天看考場，后天考試。

　　對于即將到來的考試，鐘奕早已準備充分信心滿滿。他現在的心思只有一件。今晚以后，他就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常常見到鳳至了。他所掌握的關于她的線索本就有限，加上畢業臨近，寫論文，實習，找工作等等，很多時候都不在學校。所以今晚，他必須要知道她在哪個考點。否則，今天一過，他倆就會像兩朵浮萍，失散于偌大的校園。能否再相遇，就只能靠運氣了。

　　整個晚上，他的眼睛始終不敢離開鳳至。她正在整理書本。鄰座們跟他聊天，他有回沒回地應付著。他的書早已經收好了，只要鳳至一起身他就會追上去。

　　時針指向九點，鳳至起身了。今晚她的同伴沒有來，她一人獨行。簡直天賜良機。

　　鐘奕立刻起身，不緊不慢、不遠不近地跟在鳳至后面。今天凄冷無比，她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背影看上去有點滑稽。而他自己，有點膽怯、有點鬼祟，更多的是緊張，像個犯罪分子。想到這里，他有點忍俊不禁。

　　精神高度緊張容易引發高度亢奮，而人在高度亢奮的情況下，勇氣可成倍增長。鐘奕此刻正是如此。待鳳至走上連接校園和女生宿舍之間的天橋時，他鼓起了所有的勇氣，向這個自夏天以來他一直戀著的女生喊了一聲：“嗨，你在哪個考點？”

　　終于可以跟她說話了。喊完這一聲后，鐘奕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為了這一刻，他已忍耐了好久好久，此刻終于得到釋放?，F在只等她說出她在哪里考試。待所有考試結束，他就去她的考點找她。然后他們可以找個公園散散步，或者找個清靜的咖啡館坐坐。他要正式認識她，也讓她認識自己。

　　他在橋下，仰頭望著鳳至，急切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只見鳳至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他，略一遲疑之后，徑直扭頭走開了！

　　她竟然什么也沒有說，就直接走開了。

　　鐘奕呆立在原地。這個結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這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以為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冰冷的事實說明，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愿。

　　他心痛如絞。這是他平穩的人生中第一次遭遇重大挫敗。現實狠狠教育了他。

　　原來初戀的感覺不止有臉紅心跳，甜蜜的眩暈，還有猝不及防的傷害。他自小在家人的肯定和鼓勵中長大，學習也一直優異，建立起了堅定的自信。可是現在，他開始了強烈的自我否定和懷疑：“她不喜歡我，我是不是很差？”望著鳳至遠去的身影，鐘奕悲從中來，淚水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若干年后，每當回想起那一幕，當時的委屈和傷痛還記憶猶新。初戀，總是刻骨銘心的。

　　自那天后，他就沒有再見過鳳至。他盡量不去想她，不去想那天的事，心情在自我修復中慢慢沉淀下來。一切交給命運吧，他這樣開導自己。

　　他沒想到，上天給他安排了第二次機會。就在他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竟在學校東門偶遇了鳳至?？煳鍌€月沒見了?？吹剿哪且豢?，他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放下過她。

　　他們沉默相對良久。要說的話太多，他在拼命的組織語言。最難的是如何開頭。既然自我介紹是多余的，那么究竟該從何說起呢？這種事情他毫無經驗可言，急得汗如雨下。他望著鳳至，也許她想說點什么。既然她也停住了腳步，一定是有她的想法。也許她會解釋一下那天晚上發生在天橋上的事情。

　　然而，又一次，鳳至走開了，這次連頭也沒抬。

　　鐘奕徹底絕望了。在愛中長大的他，從未被人如此漠然地對待過。她那么愛笑，為什么要對他這般冷漠呢？是他做錯了什么嗎？

　　他一個人呆立在那里，又一次流下了委屈的眼淚。愛為何如此傷人？

　　唉……想到這里，鐘奕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時間讓他慢慢走向了成熟，但這件事始終讓他無法釋懷。不同的是，當時的感受是委屈，如今則是自責。自己表現的太不象個男人了。哪怕當時只是說一聲“你好，鳳至”也好啊。

　　在這一點上，表哥方文景和他迥然不同。雖然鐘奕不是很喜歡表哥行事高調張揚，但是佩服他在感情上敢愛敢恨，坦坦蕩蕩。他是絕對的主動派，也是行動派，喜歡誰就窮追不舍，不喜歡了就好聚好散。

　　如今，上天又一次把鳳至送到了他的面前?？上?，那場意外比她來的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