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衡店。
在一處臨時搭在一會兒要進行拍攝的立交橋旁的片場里，工作人員們都在有條不紊地忙著拍攝前的準備工作。
“尹導，群演那邊人都齊了，咱們十分鐘后開拍？”劇務老周扯著大嗓門喊著。
“好！十分鐘后開拍！你通知道具組那邊再檢查一下設備和威亞，還有別忘了安排人去橋下接應！”導演尹星移以同樣不輸給對方的嗓門回了一聲。
在交代了一些工作事項后，這位五十歲，蓄著胡子，亂蓬了頭發，形象氣質完全與名字不符的前知名導演，開始了第109次對自己所撰寫的劇本的疑惑。
并同一時間，向坐在自己旁邊，兩個月前還被自己不屑一顧瞧不起的流量明星顧懋發起了溝通申請：
“小顧，你覺得，這幕戲加上一些對白會不會更好？比如在這里，舒平跳下立交橋前，多加上幾句他和司機的對話。”
舒平，是這部戲的唯一主角，也是顧懋所飾演的角色。
而尹導與顧懋探討的劇情則是這部電影的殺青片段。
“那樣的對白可能會浪費膠片，燃燒經費?！鼻耙幻脒€在入戲，下一秒就恢復到現實的顧懋毫不留情面地說。
尹導：“……”
被駁回意見的尹導摸了摸胡子，有些不服氣道：“誰說的，咱們劇組資金多著呢，不缺膠片！”
因為總拉不到投資而漸漸落寞不被人知曉的尹導非常不滿顧懋對自己的態度！
怎么說他也是個有著近二十年執導經驗的老導演！
就算這幾年他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但他們現在拍的這個劇本可是他壓箱底的傳世之作！
雖然顧懋說得的確沒錯……
“所以我說我就好煩你們這種流量明星……”尹導對著顧懋毫不掩飾地，碎碎念著，“尤其是你，頂級流量！你說說，長那么帥干什么，支付也不能刷臉不給錢?！?p> 顧懋：“嗯嗯。您說得對，刷臉也得給錢。”
顧懋好脾氣地應和著，沒半點憤怒情緒，甚至還表現出了想要尹導繼續說下去的姿態。
而尹導也的確不負期待地繼續說道：“你說說你，明明演戲這么好，就因為長得帥，粉絲多，再加上你簽約的時候年紀小，才會被前面那個什么……榴蓮公司壓榨！你說你以前拍的，那都是什么爛劇！還好你簽了新的公司。”
“是菠蘿公司?！焙芟矚g吃榴蓮的顧懋認真糾正了前面那家剝削自己好多好多號錢的公司名。
但仗著年紀大就非常任性的尹導表示：“哎呀都差不多！”
“反正那種公司都是黃世仁，是周扒皮！連個紅頭繩的錢都不給你?！?p> 顧懋：……謝謝您沒有給我性轉成喜兒。
尹導還在繼續說著。
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夠說挺久的。
但說著說著，他自己就先不免有些遺憾情緒，面容上也帶了幾分落寞。
“你知道你的天分有多高嗎？你就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人。如果是早幾年，娛樂圈環境還沒有這么污七八糟——嗐，不說這些了?！?p> 尹導揮了揮手，從剛剛有些亢奮的情緒中脫離出來，指著翻到最后一頁的劇本，有些嚴肅問道：“說說你為什么認為這段里不應該加臺詞吧?！?p> 尹導明顯表現出來的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態度是誰都了然的。
顧懋也不是不識趣的人，自然也沒有繼續將這個敏感話題聊下去的想法。
面對尹導的問題，他在沉默了片刻后，說出了這番話：“他的一生，在自己的哭聲中降生，在他人的目光中成長，在母親的去世后而喪失希望……他從沒有自己做主過他的人生。所以……”
顧懋用他如同劇本里舒平一樣清澈的眼眸，和淺淺的笑意對尹星移說：“所以，就請讓我沉默地告別吧。當作最后的禮物，也當作我最后的，也僅有的任性吧?！?p> 在他說出這句話時，他仿佛就是真的舒平坐在這里。
他入戲了。
而與此同時，這番話，也讓尹星移內心很是震撼。
兩個月多的拍攝中，顧懋所帶給他的這樣的震撼已經不止一次，但每一次的震撼都仍會讓尹星移對顧懋既欣賞又汗顏。
尹星移作為一個極看重演員演技，專注文藝片的導演，對顧懋，或者說對所有頂著流量身份的藝人都是抱著否定看法和態度的。
更別說《痛吻》這部戲，是他這個已然到了知天命年紀的老頭子，最后一個可能翻身的機會。
可就是這樣的機會，也在商業利益這樣的大環境下，不得不因為投資人的要求，而被迫“矬子里面拔大個兒”，從眾多流量明星中勉強挑了這么一個在長相氣質上還算符合的顧懋。
想來也知，尹星移對此的抵觸與憤懣的心情會有多強烈。
早二十年前……不，哪怕只十年前，他也不至如此。
那時候，可都是成名的角兒爭著搶著想要演他的電影。
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尹星移也不得不面對現實。
但再沒有之前的號召力也不代表尹星移要徹底向資本流量臣服。在這樣不服輸又憋屈的心情下，尹導多少還有失身份年紀地遷怒顧懋幾分了。
他對顧懋的態度必不可免地因他頂級流量的身份和聽聞他以往拍攝的都是些無腦偶像劇而表現出了過于理所當然且傲慢的不看好情緒。
甚至在最開始顧懋還未適應角色難以入戲時冷嘲熱諷外加批評指責過幾次。
如今想來，尹星移只覺得臉疼，還有無盡的期待喜悅。
一個好的演員，一個完全契合劇本中角色的演員，一個不失才華演技又擁有好看皮囊與千萬粉絲的演員！
尹星移想起自己在顧懋第一次表現出超乎自己對他不好印象的演技和對劇本的見解后，偷偷跑去看的那些他以前拍過的劇。不得不說，劇本爛俗得可以。畫面拍攝和剪輯都相當不專業，對戲的演員看嘴型好像還是在念數字。在這樣的襯托之下，本就演技不錯的顧懋簡直是一股清流，自帶加成buff，讓尹導徹底放下了對他的成見，更為悉心、也更為專業地，開始了對顧懋的指導。
要知道，拍戲可是一門大學問。
走位、打光、鏡頭感……這些都是需要學習的。
在顧懋自身的天賦與他一點就通的學習能力加成下，尹導只覺得信心滿滿。
這部戲，哪怕題材是如今圈內不算叫座的文藝片，可有了顧懋，也一定能在如今的票房排行中占得一席之地！
起碼不會再賠本了，尹導想著顧懋的粉絲號召力，忍不住在心里加了一句。
“尹導。”顧懋頂著尹星移越看越像看票房，越想票房越歡喜的目光，忍不住開口，“我知道我很帥，但我的確不需要父愛?！?p> 尹導：“？？？”
“你想讓我給你當爸爸？”多年相聲愛好者的尹導下意識地抄了句便宜。
顧懋：“……”
“不。”顧懋搖了搖頭，難得從最近一直沉浸舒平這一角色性格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嚴肅說道，“我是怕您潛規則我?！?p> 尹導：“？？？”
被顧懋這樣直白回答而嗆到的尹導只能掩飾地摸著自己為了藝術而留的胡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衣服的口袋里掏了掏。
“咳！”尹星移將從兜里掏出來的東西遞給了顧懋，留著胡子的臉皺巴巴地，像是一顆剛從地里挖出來的老幫菜一樣，粗聲野氣地說了一句，“我只對當你爸爸有興趣，其他的你就別妄想了！還有，一會兒就得吊威亞……吃塊巧克力墊墊肚?！?p> 尹導一邊說著，一邊將巧克力直接塞進顧懋的手里，嘴里還止不住嘟囔著：
“我先說明啊，我對你完全沒想法，你可別多想，我怕被你那八千多萬的粉絲手撕！”
“我就是看你太瘦，怕你一會兒吊威亞體力不支，影響拍攝！還有啊，雖然我認可了你的演技和天賦，但不代表你就可以不努力！這部電影拍完后，還是要沉淀自己。你現在簽的那個……荔枝公司我也知道些，雖然是個小公司，旗下藝人不多，但公司老板以前也是圈里人，我記憶里是個厚道的人，應該不會像你以前那個公司那樣刻薄。你有演戲的天賦，一定要在這條路上好好走。”
一把年紀還傲嬌的尹星移導演在說最后一句話時候的聲音如細絲蚊蠅，若不是顧懋耳朵尖，怕是真的聽不清最后那一句是什么。
拍攝三個月時間里的接觸讓顧懋清楚眼前這位年過半百的導演是個百分百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更何況如此帶著愧意的示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沒有記恨過哪些指責與看法，也就更沒有拒絕的道理了。
“謝謝尹導?！鳖欗χ懒司渲x，拿起被塞進手里的巧克力，直接撕開包裝咬了一口。
“是堅果夾心的?！彼Я艘豢冢朴懈杏|似的說了一句。
“怎么？你不喜歡？”尹導莫名有些緊張顧懋說這話的語氣。作為專注文藝片的導演，他總是會很在意這些邊邊角角不被人發現的細節。
而這也是為什么他要在緊緊十分鐘的休息時間里，見縫插針地跑來找顧懋聊天的原因。
“沒?！鳖欗Ａ苏Ｑ劬Γ瑢⒀鄣撞灰撞煊X的水汽收斂，輕聲說道，“我很喜歡。”
“那就好?！币鼘睦锬闪艘豢跉?，卻又在看到顧懋的神情后有些擔心。
他覺得眼前這個帶著笑意的年輕人像是背負沉重包裹的登山人一樣。可這樣的描述，明明是對劇本里舒平的比喻。
可能是入戲太深了，等殺青之后就沒事了吧，尹導有些不確定地想。
“該準備了?！币鼘]有繼續說下去，他希望自己是真的因為年紀大了而變得愛多想了。
他拍了拍顧懋的肩膀，難得沒有傲嬌別扭地說了一句：“拍完這場戲，我們就殺青了。到時候，回京市我請你吃飯，你可不能拒絕啊，顧懋?！?p> 他著重喊出了顧懋的全名。
“……好?！?p> 顧懋不知道是聽懂了什么還是什么都不懂地答應了。只是他在回答前那幾乎可以忽略的沉默，讓人心憂。
該準備拍攝了。
周導去和攝影、打光談一會兒要進行的“一鏡到底”的要求。
群演們也坐在路牙子上等著導演安排走位。
而仍坐在街邊的顧懋卻怔怔地望著一會兒拍戲時自己要翻身而躍的立交橋，眼里還帶著些許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