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兵權，貶為庶人，相當于拔掉鷹喙，廢掉虎爪。而要徹底剪除安陵君士族黨羽，將他的勢力連根拔除，還需要子蘭活著。

　　春申君自然不能放掉這樣一個機會。

　　楚王還以為他施行仁政，定然不會因政見不合而濫用刑法，便按春申君所奏擬旨意，著人一面速去卸下安陵君兵權，一面通知蘭陵令荀況圍捕安陵君。

　　經此一驚楚王以體乏為由，將此案交給春申君辦理，自己先回了。臨走時看一眼羽麗，向春申君遞了個顏色。

　　春申君已然會意，命令將景將軍和羽麗都關進牢里，著人好生看管，以待審問。至于太傅李園，為了避嫌也暫不能回府，和他一同在宮中審理此案。

　　兩人均未治罪，都算是嫌疑犯，所以沒有戴鐐銬，但還是綁了手腳，被護衛帶著走出大殿，向大牢方向押解。

　　快馬加鞭，從陳郢趕到蘭陵，只需要兩天。在兩天之后，蘭陵城防范安陵君異動的軍隊就會啟動，老師會帶著圣旨和韓非，一起來到安陵君的府邸，向他宣讀楚王的旨意。到那時還未等他緩過神來，發飆罵人或是傳令護衛，韓非的那柄劍就已經架上了他的脖子，而那個曾經無上尊容的脖頸，將只屬于一個被剝奪了權位的庶人。

　　這所有一切的關鍵重點，是在這兩天之內，沒人能走漏半點消息，沒人能逆天改變這已然定好的宿命。

　　春申君的情報通訊系統應該正在井然有序地忙碌著。

　　夜已深，李斯躺在寺人睡房的大通鋪上，那個本屬于寺人乙的位置。說是鋪，其實就比地面多鋪著一層草席，墊著一層薄褥。那席子泛著酸澀的土腥味，被褥有點硬，氣味如何也清新不起來，倒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餿臭，這讓窮講究的李斯湊合能鉆進去做做樣子，可是睡確是睡不著的。他看著一只大個蚍蜉正爬過窗欞外灑來的一地月光，戰戰兢兢。它最好不要爬到草墊上來，為免得它在不覺間爬到自己身上，最好先一腳碾死它。

　　可是李斯懶得動。

　　李斯的目光和思緒沒在蚍蜉身上停留太久，就已從大殿中各路角色的決策與反應，飄到了隨符節走遠的王命，飄到了千里之外韓非的那盞孤燈。與燭火的明滅飄忽相對，是那張爽朗清舉的臉，永遠不溫不火不卑不亢。他保有一個臣子最純良的天性，一位智者最可貴的覺知。大約到不了七天，我們將再次見面。

　　我們都不是蚍蜉，我們是要干大事的人。

　　確切的說，他那樣的人物，需要我李斯要他去干些真正有意思的大事。

　　干大事，自然會有犧牲。李斯稍稍感覺到那只按過寺人乙的手有微微沉重的感覺，像有一股氣盤桓其上，又飄忽而散。

　　當時李斯將寺人乙誘到暗處，拉他一起貓身蹲下：

　　“春申君知你剛入宮不便出去，命我來替換你。快！時間不多。”便先行脫起了外衣。

　　那寺人乙也二話不說，放下燈爐、燈桿，脫下了外衣，穿上了李斯的衣服。

　　李斯將絡腮胡幫他貼好，順便看見了寺人乙眼里驚訝的神色。他必是看見，自己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易容術。”李斯樂意解釋，并不是為了解惑，大概只是喜歡炫耀猜透別人心底的本事。

　　“感謝春申君，感謝兄弟你，我探望完母親馬上回來換你，你多保重！”他握住李斯的手，露出了憨厚本分之人那種無以為報的局促，說話細聲細氣，在李斯的提示下，又交代了幾句住所的位置，每日一應事項等等。

　　這些細節李斯早已了然，只是要跟他再印證一遍。待一切就緒，李斯也回握了一下他的手：“都知道了，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寺人乙想想，搖了搖頭。他從前是春申君府里的寺人，這幾日被換到了王宮里，還得了額外的封賞。一聽李斯叫出了他的名姓，又知道他在春申君府母親的事，而且還易容成和他一模一樣，全憑一副絡腮胡來區分，便一點都沒有懷疑，利落地照做。他們這個階層，從出生開始便學會了言聽計從，從無二心。

　　“一會兒你跟著春申君一起下殿回去即可，先在這里好好等著就是。”看他又有些疑惑，李斯隨口道。這寺人乙剛剛來到大殿掌燈，自然不知道李斯是跟著誰進來的，李斯說啥聽啥。李斯拍一拍他的肩膀，作勢要走的樣子，其實是他的一種告別儀式。不等寺人乙站起，李斯已將剛剛從袖筒里掏出的手帕捂住了寺人乙的鼻口，寺人乙還來不及反應，就已經失去知覺不省人事。李斯扶著他緩緩放倒，從袖口里拿出一個小瓶，向他鼻子里倒了數滴液體，那寺人乙無聲地抽搐兩下，再也沒了氣息。

　　李斯將瓶子和手帕收好，拾起地上的燈爐和燈桿，學著寺人乙的樣子，從暗處悄悄轉了出來，正跟上另外三個殿內掌燈的寺人，一起下了大殿。

　　計劃到這里都萬無一失，當然，還有一個人，一股力量，春申君是時候去知會一聲了。

　　就在此時，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響，李斯警覺地坐了起來，一股好奇驅使他去窗邊看看外面動靜。

　　他躋上鞋剛起了身，一個聲音忽然傳來：“什么事啊！還不睡覺。”

　　李斯反應迅速，捏著嗓子說：“去撒個尿。”

　　那人翻個身又打起了呼聲。也分不清剛才那句是醒著說的還是夢囈。

　　聽那腳步漸漸向西過去，李斯裝作若無其事地急著出去小便，卻仍警惕地學著寺人乙慣常的樣子。寺人乙是春申君幾日前特意安排進來的，一來宮里的人對他并不熟悉，二來春申君府里幕僚有易容高人，已將李斯易容成了寺人乙一般模樣，所以一屋的寺人也一點沒有察覺出來。李斯關上房門到了院里，順手抄了個牛油桶拎上。出門前并沒忘記踩死那只看不順眼的蚍蜉，盡管它已經爬出了那片月光。

　　李斯向著聲音隱匿的方向追了過去。

　　那人走路聲音很輕，卻并不特意遮掩躲避，所以李斯很快便跟了上去。那是個宮女打扮的女子，正抱著一個什么東西，急匆匆地向王宮西南方向過去。

　　李斯為方便行事，早已將王宮大內方位設置地圖背得熟捻于心，看她這川街的走向，應是從后宮過來，要去的地方也越來越明晰，其實就算不看地圖辨方位，光靠這氣味，狗都能知道這是哪。

　　這一帶是下等雜役居所，因宮中暫設牢房在此，所以護衛居所也在附近。再就是泔水、糞桶的聚集地，這些污穢之物都是從西門出入，故以空氣中竟是腐臭，混合著牢房的血腥之氣，真是越走越百味雜陳，濃稠撲鼻。

　　那宮女一個閃身，便消失在一堵墻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