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子這夜間總放心不下,會去查看傷員。在一個尋常的夜晚里,一場長達數日的失眠忽然開始。這在某種程度上又加重了他神經上的敏感。
他睜眼望著窗戶外搖擺的葉影。秋風一遍遍地跑過窗前,鬼嚎似的凄慘。他扭頭望著桌上那只信鴿:白色的,柳葉為羽,木頭為模,唯一是缺了隱葉。
這只是一個子衿仿制的信鴿而已,并不是他們當時用的那只。
他有一段時間沒有夢過桑了,大抵桑真的隨著他的肉體,消失在自己身邊了。最后一個夢里,桑急切地要自己答應他,但是答應什么呢?
大抵是答應他,不要忘了初衷吧。
但是他們的約定,隨著桑的離去已經逐漸變得不可能了。甚至連帶著逸子,也自身難保了。
逸子想起母后剛剛死去的那段日子,自己也曾夢見過一次母后——母后在夢里慈愛地摸著他的腦袋,讓他好好照顧弟弟妹妹。
自己奮力地去掙扎,最后還剩下些什么呢?
逸子聽著風聲,看著那么幾只老鼠,飛快地跑過對面屋檐的瓦,心里漸漸升起一層秋意。他在被子里暗暗握了握拳頭,依舊沒有感受到靈力的涌動,甚至比自己制作點睛將時更虛弱了。
他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前輩們為了安慰他,才騙他還有康復的可能。
是不是只有他蒙在鼓里?
他睡不著了,起身披上風衣,挑燈去看傷兵。
那里安詳得很,只是偶爾有些病痛的呻吟聲,更多的是輕微的打呼聲。他走了一圈,發現即使是殘疾了的士兵,傷口也好得很快。以他以往的經驗來看,離不開靈力的幫忙——畢竟大多是肉體的傷痛,重在內傷的才需要久養。
他去看了彌爾。彌爾的后背敷著藥,就趴著睡,睡得五官扭曲一塌糊涂。
彌爾的心性總像個孩子一樣,單純執拗。逸子本想讓他跟自己一些日子,開開眼界后好躋身士官,如今看來還是算了——別把這種人往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推了。
他小心掀了掀彌爾后背的膏藥,略可以看到新生的皮肉,想來很快也能好起來了。
彌爾動也沒動,該怎么睡還怎么睡。
“水.......”黑夜里傳來一聲微弱的哀求聲。
逸子轉身端了一碗水過去,就在半路上碰見了值夜的子弟兵。那子弟兵手里也端了水,見了他就愣了一下,憨實地咧嘴笑了,躊躇著要怎么行禮。
逸子擺擺手讓他走過去。在這不為人知的夜里,都是為了這些傷員,他們也就沒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了。
那子弟兵忙忙點頭走了。
逸子抬燈走到空無一人的走廊去了,從躺滿傷員的這邊,走過唐洢鬧事的那堵墻,再穿過曲折別致的江南游廊,回到昳旿的主房。
一路上都是回憶。
腦海里有子弟兵們一次又一次的行禮,有昳旿,洛洛,琨嬰,唐洢的面容。
昳旿的開朗,洛洛的跋扈,琨嬰的沉穩,唐洢的快活。他們就像一道道艷麗的色彩。逸子知道,無論未來遇到什么,這段時間來的狼狽和叛逆終會成為他一生刻骨銘心的記憶。
他在江南放過最熱鬧的煙火,是送給天下人以明殿下立場的,也是送給江南小霸王的禮物。
他還沒有離開江南,就已經在懷念這里了。大抵是昳旿不在身邊,以致離別之情總會幽幽不絕。他不習慣沒有昳旿的江南。
沒有昳旿的幫忙,自己又有什么力量呢?逸子知道父皇多疑,一直以來沒有培養私人軍隊,昳旿送來的也不要。再遠一些,也有各位前輩約束著。自己有苦也是難言罷了。
逸子失眠了,沒有夢,也沒有幻覺,但它的嚴重程度并不比原來的輕多少。
兩日后,逸子見到了昳旿。
兩人剛剛還在客廳其樂融融地行禮,回書房的路上就因為去不去蠻荒這件事吵了起來,甚至就在書房動起了手。
昳旿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還藏了一套暗器。逸子眼力臂力都好,指哪打哪,打哪哪出血。
殿下失去靈力一段時間,也漸漸開竅了,知道自己找些代替劍的東西了。
昳旿不敢靠近他,憤憤地躲在書房門外,想著要不要用靈力強行打壓他,又想到這樣大概會對殿下不公平。
奈何自己干架是打不贏殿下的。
打不贏?怎么就打不贏?!昳旿轉念道。
昳旿在外面守著,聽得里面沒了聲音才暗暗瞧過去,不料一枚飛鏢入木三分地打在門邊,嚇得昳旿忙松開了抓在門邊上的手。
昳旿一氣之下跑出子弟兵府,在外面買了一個彈弓,又抓了一籃子花生跑回去。
這下可好了。兩人遠距離開打,里面的花瓶魚缸什么的,“砰!砰!”地碎了一地。
“昳旿!”琨嬰在游廊另一邊屋子里,聽到有子弟兵通報才知道這邊鬧得不成樣子了,“子弟兵府里不可私自斗毆,這可不是你自己定的規矩?”
說話期間,里面雞飛蛋打,墻灰和紙屑紛紛揚揚飄得滿屋子都是。兩人煞氣騰騰,也沒有說話,好像已經沒有了商量的余地。只有打,一對一,拼命地打,好像這樣才能發泄出他們壓抑在心頭的不滿和無奈。
這一架打得很突然,他們兩個也沒有料到,就是心里有那么一團氣堵著,有一只瘋狗刨著,也不記得是哪一個先動的手,反正就是打起來了。
還是那種瞳孔發紅地盯著對方的那種。
昳旿雖然不想認輸,但聽到了喝斥還是抱頭躥了出來,扳著琨嬰的肩膀就走,生怕殿下彈了顆什么珠子過來打到自己哪里了。
琨嬰本來不信這兩人真能打起來的——畢竟兩人脾氣都是出名的好。
當他看到昳旿和殿下臉上的蹭傷,又看到昳旿身上有被打傷的口子,這下領會到什么叫做氣血方剛了,也由不得不信了。
在十七歲的少年身上,什么好脾氣都不管用,該認的死理還是一認就定。
殿下隨后出來了——一個人打不成架的。他身上的傷也好不到哪里去。
琨嬰請了郎中,齊齊為他們敷藥,還特地為兩人分開了看病的房間。
“.......”琨嬰無奈地看著昳旿一臉慍怒地吃著花生米,一下子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