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黑霧自通風管空隙滲入,漸漸躥入日光慘白的走廊,纏繞住子弟兵的口鼻,猛得把他們拖倒在地。須臾間,在地上掙扎的子弟兵便一個一個失去了意識。
將軍知道這病來得詭異,把所有得病的人都軟禁在這里了。
暗無天日的走廊里漸漸顯示出一個高瘦的身影,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穿過外面的電網進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進來了。他提著一只鐵籠子淡定地繞過滿地的士兵,像無所不勝的將軍。
隨著他的腳步而動的是張狂在黑霧里的觸手。那些觸手深深勒住屋里的病人的手腕,另一端纏在他手上。鮮紅的血滴滴答答地順著觸手滴落,細細滴了一路。
那些足以令人聞風喪膽的病毒正慢慢爬過狂舞的觸手,灌入他單薄的身影里。
天下如宴席,自己已不是座上客,放手吧.......
一個冰冷的聲音一次次在他心里響著。
那張俊美無雙的臉正一點點發生蛻變,凹陷下去,干涸下去,漸漸顯現出骷髏一樣可怕的神態。他癱在走廊上無神地望著半空中繚亂纏繞的觸手,手上的繃帶好像也察覺了什么似的散亂在地上。溫柔而殘酷的夕陽透過觸手的縫隙投在他身上,給他染上幾分垂死的顏色。
滴答,滴答.......
只有血液滴落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單調的,無情的,令人抓狂的。
放手吧,再不回來了。
他心臟跳得厲害,好像下一秒就能從胸膛里蹦出來,體溫也漸漸變得滾燙。他看著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發瘋了一般抓著自己的臉,病毒還在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身體。
待他徹底失去了希望,他便慢慢抬起手把手臂上的繃帶一圈圈纏在臉上。
他怎么可以讓別人看到自己那種樣子?
一陣蟲子爬動般的瘙癢從他喉嚨升起,越演越烈,忽然猛得一陣劇痛。他冷汗直冒,伸手抓住自己的脖子,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那里只能吐出一陣陣痛苦的“嘶嘶”聲。
不過只是一瞬間,他的喉嚨就沒有感覺了。
不疼了,也沒有聲音了。
他像死了一般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手里提著一只鐵籠子站起身,身形孤寂寥落地往城外走去。
大街上已經沒有一個人了,因為今天江南子弟兵要和御林軍有一場大戰。蕭索的秋風卷殺過店鋪的旗幟,云也壓得很低,好像壓在別人的喉嚨似的。街上好像只有他的腳步聲,極輕極輕的,怕驚動了什么蟄伏在附近的危險。
這座城好像一剎那就變得蒼老,老得像一座墳墓一樣。
戰鼓響了一聲,兩聲,轟然倒塌。
只見半空中長劍“噌”地回鞘,劃破一片暗色長空。
兩邊的將士幾乎同時一驚。只見戰場忽然起了一陣怪風,吹得八方戰旗搖搖欲墜,飛沙走石之間有一姿態挺拔的身影漸漸朝戰場中央走來。跟隨而來的是呼嘯在整個戰場上的肅殺寒氣。
“來者何人?!”士兵依次通報。
那人沒有聲音,著了魔般自顧自地往戰場中央走來,手里提著那把雪亮的長劍。
昳旿與銜老將軍的目光都落在這個古怪的人身上。“銜老將軍那邊準備射擊了,哥哥你要不要搶個先機?”飛雲問道。
昳旿望著那把劍,意味深長地瞇了瞇眼,想看得更清楚一點。
“如果是這一個人的話,誰動手不一樣呢?”昳旿說,“罷。準備防衛。”
那人走得更近了,渾身被衣物和繃帶包裹得密不透風,唯一露在空氣里的眼睛卻是血腥的紅色。所有的坐騎開始躁動起來,不安分地踏著鐵蹄呼哧著粗氣。
“這人是誰?”昳旿問道。
沒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一陣陣怒風。
他從琨嬰手上拿過觀望鏡,看到那人沒有感情的眼睛。
那邊的羽箭拖著密集驚人的靈光,在空氣中撕扯出令人反嘔的硫磺味,撲向那個單薄的身影。
“他是誰?”昳旿急切地問琨嬰。那人猛得抬起長劍,刺入地面,他手上的鐵籠隨之落地。
地面發出恐怖的震動聲,惹得戰馬徒生驚亂。那里升起一頂開了的冰棺。
“嗖!嗖嗖!”
那人被亂箭釘在棺里。他的血是不吉祥的黑色,順著晶瑩剔透的冰棺淌了下來。他難得發出聲音,卻是在徹骨的疼痛下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聲。
狂風里忽然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忽然戰旗斷,射手尸首均落地。
一時血流滿地。
失蹤多日的黑貍大人護在冰棺外,腳下踩著一封殿下令,目光狠厲地凝望著外面眾生。
眾人驚愕。
“人都死了,還爭么?”黑貍瞇著陰寒的笑眼,慢慢踱步出來。
“什么話?”銜老將軍厲聲喝道,“那人是誰?”
身后的冰棺慢慢合上,沾了血的地方開出燦爛的彼岸花。
昳旿忽而看清那把長劍上的劍穗——劍穗迎風飄蕩,始終展示出彼岸花晶瑩的輪廓。他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勒馬疾馳過疆場。
“滾吧!他只能是我的戰利品。”黑貍話音一落,身影一閃。昳旿眼前一花,座下戰馬立即斷了下半邊腿猛得往前跌去。
昳旿腳尖一點,借力閃過黑貍,三除兩下來到冰棺前。
琨嬰一看,臉色猛得沉了下去。
昳旿猛力撥開冰棺,只見冰棺里那人安詳地閉著眼睛,兩手在胸前虔誠地交疊著,似乎許愿為眾生祈禱的神明。
一朵朵紅艷的彼岸花在他身邊怒放著,似乎為亡魂指引道路。
昳旿腦里嗡嗡直響,什么也看不清了,什么也聽不見了,恍惚之間握住那雙冰涼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放在長命鎖上。
“但愿你的肉身和靈魂一樣,恢復自由。”
殿下的聲音在他腦海里回響。
昳旿心里好像有什么“嘭”地斷了,他失聲大哭。
“我為什么不讓您回來?您明白嗎?”昳旿聲音嘶啞,“您怪我嗎?讓您失望了嗎?”
那人靜靜地睡在冰棺里,閉上了眼睛那陰冷的殺氣也就散了,又無比得像他的殿下了。
他以為自己可以解救殿下,到最后倒是殿下最后一句來解救他,祝福他。
“你進去陪他?”黑貍笑了一聲,極冷極冷。
沒有一個人像它那樣說殺就是殺。一個兩個冠冕堂皇,處處相逼還故作君子。
昳旿慢慢彎下腰,把殿下扶靠在冰棺上,細細端詳著殿下纏滿繃帶的臉,抬袖擋住眾人的目光再一點點地解開繃帶來。
他看見一個穿著應龍袍的殿下,手臂上盡是吸痕和淤青的殿下,形銷骨立面目全非的殿下。他仿佛聽到殿下那天下午壓抑而痛苦的哽咽聲,眼前一陣陣發黑,身體控制不住地發寒顫。
殿下終究是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所有的期望和希望啊。
昳旿摩挲著他已經成了骷髏樣的面容,揣摩著自己沒有替他承受住的傷害。
殿下,我委曲求全的殿下啊。
“既然殿下已經遭受此等不幸,再糾纏下去也沒有什么意義了。”琨嬰道,“待將軍回來,我們自會遵循我們的本分,做出我們的表態。”
我讓您看不到最后的希望了,是嗎?
昳旿發不出聲來,慢慢給他纏好繃帶讓他得以體面尊貴地躺回冰棺。
昳旿站起身,朝殿下深深行禮,而后抬眼看著黑貍。他眼里早沒了光芒,變得如死灰般沉寂:
“大人。”
黑貍似乎笑了。
昳旿轉身,率先領兵要退。銜老將軍那邊稍稍一動,黑貍砍下了一排先鋒兵的腦袋,嘴里銜著一個溫熱的心臟,鮮血淋漓地站在冰棺面前。
“黑貍!你也忘了自己的立場嗎?”銜老將軍厲聲喝道。
黑貍抖了抖一身黑毛,殺意重重地發出一陣警告嗚鳴:“君王只讓我殺他,豈是你們這等閑之輩可以碰他的!”
“他這樣子!誰認得了他!小霸王可以嗎?你可以嗎?他身為殿下卻沒有殿下的樣子,事到如今不過咎由自取而已。”
“無論他變成什么樣,我都認得他。”黑貍朝御林軍那里緩步逼去,“你管他做了什么,我和君王不吱聲,任誰都沒有資格拿辦他。你在魔都那么多年,難道不知道君王多么看重他?他什么都不說你做下人的不會看么。這孩子可是君王踩過業火搶回來的!君王什么時候這么屈尊降貴過?他是金枝玉葉的珍貴!每一位前輩都捧著,我下手都躲著。你撿了個前輩們不留神,竟敢自行亂箭射死!”
銜老將軍臉色倏地白了。歷經沙場幾百年,沒有一句話像這句話一樣有重量。
御林軍對它極為忌憚,給它讓出一個半圓來。
在黑貍強有力的壓迫下,士兵們連武器都拿不穩,別說進攻了。
人都死了,誰也別想得到什么便宜,還有什么好爭的。
“我要見君王。”昳旿轉身望向黑貍。
“我想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黑貍緩緩道,回頭望了一眼冰棺里的逸子,沒有心思跟這些瞎了眼的下人啰嗦,輕輕一躍回到冰棺里,用尾巴圈住這個孩子的身體,目光一閃,“待君王看完他的遺書,自會處理你這邊的事情。”
活人有三盞明燈,頭頂一盞,肩上各一盞,待三盞明燈滅就一命嗚呼了。
它希望逸子至少還有一盞亮著的。那么主人就能想出辦法來。再去一次閻王殿倒不算什么,可要等這孩子長大就太折磨人了,尤其對于主人這種教養孩子沒耐心的人。
忽然聽見身后風聲異動,黑貍猛得掉過頭去,打了顆石子打落昳旿那把不安分的劍。
“真是年少沖動。”黑貍哼了一聲。
這還有一個癡情的,竟想自刎跟著下黃泉的。要救人可不是這樣下的黃泉,更不是這樣去的閻王殿。
“這樣于事無補,更害了你身后那些人。”黑貍拋下這么一句話。
“哥哥!”昳旿身邊的子弟兵猛得醒悟,忙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哀求道,“哥哥千萬節哀!我們不能沒有你,你還有嫂嫂,還有未出生的孩子。”
“殿下說,只要哥哥做得好,無論在哪里他都可以看到的。”飛雲語調悲傷,忙勸道。
昳旿悲痛欲絕。
兩邊自此散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