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他的精神了就滾。買賣照做。”魔獠對半空中盤旋的一只腦袋說,“還晃悠我可就不客氣了。”他說的精神,自然是之前拿“逸子的精神”下的賭注,改他的天命。
它喏喏應是,很快就消失了。
黑貍飛快地躥過莊園的走廊,很快尋著他的氣息,奔向走廊盡頭的那個熟悉身影。盡管它沒怎么來過這個新的莊園,但是還是找著了方向。他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緩緩轉過身來,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狐貍。
黑貍很快剎住了腳步,想起他很早之前提過的那個跟自己“黑白配”的狐貍,但是它看到主人懷里有別的寵物的一剎那,面容幾乎扭曲起來。它憤怒地齜著銳利的牙齒,嘴里噴著粗而低沉的熱氣,眼里噴著逼人的寒光。
白狐貍似乎已經習慣賴在他懷里,此時也沒有半分避讓和慌亂,該怎樣還是怎樣。
魔獠在走廊一邊的石凳坐下,朝它伸出手。
它嫉妒那只白狐貍嫉妒得兩眼發紅,哪里看到他的手勢,直到魔獠頗有些惱怒地拉住它脖子后面的皮毛,這才被拖到他面前去。
魔獠看它滿眼都是對衣戒的敵意,想來不把衣戒放下去,他們是談不來什么事了。
待衣戒不急不緩地消失在走廊轉角,黑貍的目光才能慢慢聚焦回來。
“你這是什么神態?”魔獠冷聲警告道。
黑貍知道自己的表態實在不聰明,只是那時候哪里想那么多,看著自己曾經的位子讓人占了就惱昏了頭。
“主人,”黑貍低聲道,輕躍上石凳,“殿下他.......”
魔都都敲過喪鐘了,他怎么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魔獠只點了點頭,也沒有驚訝或悲傷的表情,哪怕是一點點黑貍也沒有察覺到——這難免讓它頗為吃驚,雖然主人一直說自己沒什么情緒了,但讓它親眼看到還是覺得讓人心驚。
怎么會沒有一點情緒呢?哪怕是一點點,讓它覺得他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好啊。
“我想您還是有辦法的,殿下那三盞明燈不是還在您手上嗎?難道您就眼看著它滅了嗎?”黑貍道。
“被下了水滴玉的人,死了才正常。不是嗎?”魔獠反問道。
黑貍一下子被堵住了話,張口結舌。
“我以為.......”黑貍緩聲道,“我以為您.......不會.......”
“你以為我不會殺他,也不想殺他。下水滴玉不過殺殺他的銳氣,所以你覺得我會守住那三盞明燈,待事后把命還給他?”魔獠有些嘲諷地皺起眉看它,好像看一個荒誕的笑話。
“所以您沒有守住那三盞明燈?!”
黑貍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態,撲面而來的氣憤和恐懼讓它的毛幾乎炸起來。
“您怎么會想殺他?怎么會這樣?”黑貍難以置信地問道,“難道不是您要他來的嗎?不是您去神樹給他祈禱,要給他度天命的嗎?難道您做這些的時候,心里也像今天一樣毫無波瀾嗎?!”
主人的手剛剛碰到它。它就像被猛得刺了一下那樣跳起身來,遠遠地跳到地面上。
“怎么會這樣!他真的死了?!”黑貍再一次走近他,因為強烈的情緒它的身體有些發抖,“那您做的那些是騙誰而做的?皇后已經不在了,石沫前輩也走了,您不愛他您做這些干什么!給我看的?給我看的?”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魔獠道,“偶爾性的行為不能說明什么吧,有興致自然就做了。”
黑貍愕然,站住腳步茫然地看著他。
“他可是.......您自己的孩子,身上流著您的血,說著您教給他的字詞.......”
“是我的孩子又怎么樣,”他風輕云淡道,“是我的孩子就更不應該跟仙界的人有所勾搭。”
黑貍眼前的風景漸漸模糊了,連帶他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水滴玉上的人都有最不可饒恕的罪過。”黑貍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他,怎么就不可饒恕了?他才十幾歲,做錯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原諒的呢?”
魔獠坐在它對面,神色淡淡地看它思維漸漸變得混亂。
“謝廷他們一定給你遞了無數的奏折求情!你用了什么法子把所有前輩都壓住了?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這些!”黑貍忽然明白了,慢慢和他拉開距離。
面前的人越是淡定,它就越是心生恐懼。
“也許吧,這些日子我都不怎么看奏折,在房子里累堆了很多。”魔獠的神情頗有些玩弄,“你看你,像你手下的獵物一樣慌張。”
他竟然能看到它的眼淚。
“嘖。”魔獠不勝其煩,正準備走,看它一心掛著那個不成器的孩子,可憐它便一把揪到懷里一邊打開逸子的遺書,一邊抱著它走了。
“嘩”一聲他單手抖開紙張,看了看。
“去吧。”魔獠把黑貍從懷里倒騰出來,把這封信遞給它,“送回江南去。”
然而,待昳旿拿到這封書信的時候,他已經在靈堂外的房間關了自己許久,手上滿是粉碎的石塊,還有縱橫分布的被震裂的傷口。偶爾出去就搬了一塊長方體的漂亮石頭,換把完好的刻刀。
他吃不下東西,也根本不合眼,就披著頭發在那里刻著碑。
“小麒麟。”
他恍若未聞,摸索著砂紙打磨著刀。三天期限已經到了,昳旿不死心又提出七天為限。該勸的都勸了,該說的都說了,子弟兵們漸漸隨著他了:既然要刻,那就讓他刻好了就沒事了吧。
“小麒麟。”洛洛沒有見過他這樣,伸手抱住他的腦袋。
他渾身一顫,用受傷的手輕輕掰開她的手臂,抬頭望她,眼里布著許多血絲:“你,你是.......”
洛洛愣住。
“你怎么回來了?.......他們,找你了啊。”他憔悴不堪道,把頭靠在她懷里,手里去摸那些刀和石頭。
“你這樣嚇人.......”洛洛抓住他的手,看到上面許多傷痕,“別做了。”
“要是你和他們一樣,就走開算了。”他漠然道,披頭散發的樣子像一頭疲憊的獅子。
洛洛頓了頓,伸手拿過他的刀:“你技術那么差,做給殿下也是委屈了他。”
“.......”他臉色倏地一沉,默默縮到一邊。
“我做的都比你好些。”洛洛趴在那塊被昳旿打磨得溫熱的石頭邊,“砰砰鏘鏘”雕刻起來,“外面的工匠做得不更好?”
昳旿不出聲地看著她手下的石頭,像被一下子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洛洛刻了一會兒石頭,抬頭望他,卻看到他依然睜著眼看著這邊,絲毫沒有睡意。
她便放下了手里的東西去抱了抱他,給他打理凌亂的頭發,聲音止不住地顫抖:“你知不知道我一路上怎么趕過來的啊.......我生怕見不著你了.......他們說得那樣嚴重,似乎你要跟他走了......”
兩行淚劃過昳旿的臉。他只覺得對不起洛洛,讓她懷著身孕拼命奔波過來;也對不起殿下,最后一句竟然是讓殿下走,讓他再也不要回來了。
殿下是怎樣的人,一身傲骨的人,自己怎么可以拿那樣的話去貶低他。
殿下是怎樣騙他吃下黑白花蕊的解藥的?殿下哪里是不想要一個死心塌地的手下?分明是相信他不會背叛自己,把后背都交給他了。
他卻在桑出事那時不知體諒,只管先怪罪唯一在那時活下來的殿下。
殿下還是伸手拉他過來一同畫入畫像。
嘶啞的嗚咽聲在昳旿喉里滾動著。
他很想很想像之前一樣,能看到殿下拍拍自己的肩膀再風輕云淡一笑。
“洛洛啊!”他悲痛的聲音在房間里響起,“我再也沒有殿下了!我們一樣,沒有那個六界最勤勞良善的殿下了。三天了?都快第七天了,殿下回不來了。是不是我們讓他太傷心了?是不是我跟他動手惹他生氣了?我以后不會了,什么都聽他的好不好?我不能沒有殿下,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前面的........我忽然就看不到他了,看不到了.......”
洛洛看他被悲痛折磨得如此卑微便心如刀割,含著淚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
“大家都知道他的好。”洛洛啞聲道,“但是又能怎么樣呢?誰能讓死人復活呢?”
“那為什么還要讓他死呢........”昳旿道。
他們的交談被外面一聲通報聲打斷了。
飛雲拿著殿下的遺書快步進去,呈到昳旿手邊。
昳旿看到那熟悉的署名,一個恍惚間覺得殿下好像回來了,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殿下回了趟魔都給自己寫信來了。
“我生于陽光,行走在驕陽無所畏懼;
我是九天的鳳,翱翔于風從未遠去。
眾生苦。
我忠誠的信徒們,請將為我而流的眼淚為眾生而流。
那樣我便都能感受到,且永遠包容和深愛著你們——逸子”
昳旿慢慢閉上了眼,內心在一陣更加劇烈的疼痛之后忽然放松下來,變成縈繞不絕的惆悵。
殿下走了。可他還記得我們啊。
還是那樣對我們保持寬容而且慈愛的態度啊。
昳旿拿著信看了好一會兒,輕聲道:“把殿下還給皇陵吧。”
無論是停在門口的琨嬰,床邊半跪著的飛雲,還是抱著他的洛洛都大吃一驚,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把殿下還給皇陵吧,這里太簡陋了。”他虛弱道,“琨嬰。”
“放心,我自會辦了。”
他便閉上了灼痛的雙眼,安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