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芭蕉林回來時,夜已深,萬籟俱寂,只聽到樹上的知了和田里的青蛙相互飆歌的天籟之聲,碩大的月亮高高掛在我們頭上,讓夜色顯得格外朦朧,但是我們卻無心欣賞。
剛回到牛面女家門前時,我們又碰到了那個老奶奶。
老奶奶右手駐著拐杖拿著手電筒,左手拎著保溫水壺,低頭頭趕路,快要和我們撞車了卻渾然不知。
“奶奶,您這是去哪兒?”我問。
要等奶奶抬起頭回個話,差不多要等一個小時。
“我去水井打點涼水,這個點的水最涼快了。”老奶奶說。
“奶奶,我們去芭蕉林看了,沒有芭蕉精,我就說您那話是騙人的吧。”我說。
“我沒騙你,可能是它們還沒成精吧。”奶奶都這把年紀了,對于自己記憶力和言論永遠那么有自信。
牛面女又問起奶奶可曾在其他地方見過小寶,奶奶又來了一出鬼話連篇。
奶奶說還有一次她在村東頭的檫木樹下看到小寶和其他小朋友在玩彈珠,至于什么時候她記不起來了,老奶奶說如果小寶還沒回家,很可能是被檫木樹下的煙鬼當煙給抽了。
這里面當然,毫無意外的又有一個鬼的故事。
那煙鬼的故事是這樣的:
在很久以前,村里有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總是拿著一個長長的煙袋和煙槍,他嗜煙成癮,于是別人叫他老煙鬼,老奶奶說老煙鬼從早上起火弄飯開始,他煙槍里的火就沒有斷過,他走到哪煙就冒到哪里,跟一輛燒著劣質柴油的老拖拉機一樣,這比喻我倒覺得很形象。長年累月的煙葉把老煙鬼的身體蠶食得像個只剩琵琶骨的木乃伊,有一年秋天,他從自己的旱地里收割草煙回來,走到村東村的那顆檫木樹下休息時,因為勞累過度,心肌梗塞當場去逝了,于是有那顆檫木下就有了一個煙鬼,這就是煙鬼的故事。
老奶奶還說當夜深人靜時,當煙鬼煙袋里沒有煙時,他便會從柴堆里冒出來,然后坐在檫木下向過路人討要煙,如果過路的是成人年那還好,如果是小孩子那就會有大麻煩,孩子一來沒煙,二來沒自保能力,一旦煙鬼煙癮犯了,那么他就會把小孩子像卷煙一樣的捆起來,然后放到煙斗嘴里當煙抽。
“可是,奶奶,一個小小的煙嘴怎么能裝下一個小孩子呢?”奶奶的故事講完后,我立馬追問,我就想拆她的臺。
“你見了就知道。”奶奶丟下幾個字后,就往水井方向走了。
我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牛面女信了。
“向往,你有香煙嗎?”牛面女問我說,為了特別造訪煙鬼,她問我索要煙來。
“有。”我摸了摸口袋,如實說。
我就不該跟牛面女說我有煙的,她在接過我遞給她的煙時,她用一種長輩訓誡晚輩的口吻,婆婆媽媽地就像一個和尚念經一樣,對我展開了一場有思想、有深度、沒意義的政治教育,聽得我好生厭煩。
不過,我確有抽煙的陋習,我承認,我可以很推卸責任地說其實我是被別人帶壞的。我有一個舍友就是一根老煙槍,他抽煙好幾次就差點把安裝在我們大廳天花板上的煙霧報警給拉響了,所謂近豬者癡,近墨者碳,我那淺薄的克制力,在老煙槍的長期煙彈轟擊以及在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之下,早就繳械投降了。
我很厭煩牛面女對我說教,只得敷衍了她兩聲,她才結束這個話題,然后帶著我朝檫木樹走去。
那檫木樹也在村東頭,離芭蕉林并不算遠,我們來回一半路程都是重復的。
靠近檫木樹時,遠遠地,我便瞧見那里煙霧繚繞,我不懼怕那個煙鬼,就是這種詭異的氣氛有點挑戰(zhàn)我的心里承受能力,我緊緊地跟在牛面女身后,喘氣喘得很小心。
檫木樹有兩棵,高大挺拔,枝繁葉茂,并不比楓樹林的楓樹王小多少,它們分別處于兩個不同海拔的小山坡之上,狹小的走道從中間穿過。
因為那里可遮雨避風,所以很多村民都喜歡把自己砍伐的柴立在檫木樹上,或是立在山坡的邊緣上。
兩堆木柴擺放整齊,有幾分壯觀,就像兩股擁有千軍萬馬的軍團在對立。
我和牛面女來到檫木樹下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煙鬼的影子。
牛面女尋子心切,她來到相對大一點的那顆檫木古樹下,從柴堆里抽出一根風干的柴,像敲門一樣,在柴堆上敲了三下,說:“煙鬼,在家嗎?我有事您。”
顯然,那柴堆似乎沒有聽懂牛面女的話。
牛面女如此重復了三次,結果還是沒有回應,最后,她丟下木棍,直接用煙盒敲擊。
“煙鬼,看好了,我手里有香煙。想抽煙的話就出來吧。”牛面女改口說。
下一秒,我只見一個鬼影唰一下從柴堆細縫里飄了出來。
他長得一只烏鴉的面孔,身材極端瘦,簡直就是一個紙片人,如果在深圳,我想屁大點臺風就能把它吹得滿大街亂跑。
他那長長的煙槍和煙袋令我甚感意外,用瞠目結舌來形容一點不為過。
我在深圳曾見過本地老人那種專制的水煙槍,煙筒估計都有成年人小腿那么粗,但是它們和煙鬼的家伙比起來,那簡直是大巫見小巫。
煙鬼的煙袋有書包那么大,煙嘴更比籮筐大,不夸張地說,完全可以把一個成年人系個蝴蝶結再打包放進去。
煙鬼見了我們并沒有理會,他緩緩地從煙袋里取一捆煙,放到煙嘴上,然后連劃十八根火柴才點著。
在過足了一口煙癮后,他才以一種很不屑地眼神盯著牛面女手里的煙,說:“你手上那是什么煙?那么小包,都不夠吸一口!”
煙鬼吸的香是農村自種的那種草煙,沒有經過任何加工,煙葉味很重,而且他一燒就是一捆,我被嗆到了。
“咳咳,這是我從香港買的洋牌子的香煙,你別看它小,但是口感很好,還有過濾嘴,簡直是香煙中的極品。”他那么嫌棄,我特別插了一句。
人們對于未曾見過的事物總是很好奇,我的話引了煙鬼極大的興趣,他瞇著眼睛著牛面女手里的香煙,一副很想嘗試的樣子。
“我不管你們找我什么事兒,問我什么問題,一包煙我只回答一個問題。”煙鬼說。
在香港買東西可不便宜,這一包煙卻只能換取一句鬼話,我不答應。
“不行,這是上等極品香煙,一包煙只問一個問題,那太虧了,應該一根香煙問二十個問題。”
“一包煙兩個問題,不要再討價還價了,不然我一個問題都不回答你們。”煙鬼說。
我們被迫讓步,煙鬼如愿以償,他笑時露出一排黑不溜秋、碳一般的牙齒。
牛面女陷入了一個難題,她只有兩次發(fā)問的機會,但卻要從煙鬼抽過的萬千小孩名單中確認自己的兒子是否在內。
她很認真地思索起來,很久之后才緩緩開口說:“煙鬼,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有一晚,有一群孩子在你家門前玩彈珠,其中有一個屁股上有一塊胎記的小男孩,他有沒有遭到你的毒手?”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因為我抽孩子煙時,從來不扒他們的衣服,下一個問題。”煙鬼說。
女煙想了半天的問題被煙鬼一筆給代過了,然而卻沒有半點有用的反饋信息,這下把牛面女急了,她遲遲發(fā)不出,也不敢發(fā)第二問來。
“煙鬼,我們想知道您抽過的每一個孩子的具體時間,具體到哪一年哪一天哪個時辰,而且一個孩子不能少。”我替牛面女發(fā)問了。
要破解煙鬼的難題并不難,只要反給他丟個難題便行,如果他回答不再來,那么我們就有理由反將他一軍,問他更多的問題。
煙鬼抽過那么多孩子,不可能記得每一個孩子的詳細時間,每個人的記憶力是有限的,不可能記得所有的事情。
煙鬼犯難了,他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一副認真回憶的樣子。
“這倒是把我問倒了。”他喃喃自語說。
我以為這個問題能把他難住,結果卻沒有。
半晌后,他又緩緩開口說:“雖然我不記得時間,但是有辦法能重現(xiàn)場景。”
說完后,煙鬼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然后吐了一個大大的煙圈。
那煙圈緩緩向空中飄去,越飄越大,最后直接懸浮在半空中,之后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它就像一個電影頻幕一樣,把當年煙鬼抽過的每個小孩子的情景都浮現(xiàn)在上面。
令我反胃惡心的是煙幕里孩子被燒焦時產生的烤人肉味居然伴著煙味飄了出來,我都嘔吐了出來。
經過牛面女再三確認,小寶不在煙鬼的名單中,這讓她松了一口氣。
煙圈慢慢散去,我們的問題也問完了,煙鬼唰一下,又消失在柴堆里,我們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