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公墓在山坡陰面,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
山腳往公墓去的路,是一條陡而長的石階,起始點就在文學院的大門旁,被一棵佝僂的老松樹擋住。拾階而上,繞過一堵墻,再往上走一段,就看到墓園的圍墻。
園正中是一座碑。
碑文:陸軍第七十三軍抗戰陣亡將士公墓。
天剛下過雨。放眼望去,園里所有的地方都濕透了,從頭頂的天到腳踩的磚,連同每個毛孔里的空氣,全部是潮漉漉的。汗蒸不出去,一縷一縷順著脊梁骨下竄。
眼前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是青灰色,布滿了路面,碑,樹蔭,和被樹蔭遮蔽的天空;一種是綠色,染上落葉的背面,和所有石碑與墻面上毛茸茸的苔蘚。
忽然,我的目光定在一處——是兩只放在紀念碑下的雛菊,一白色一黃。均蔫頭耷腦,看起來放了有些日子了。
又有人來過。
他(她)是誰?
戰友?宗親?
還是如我這樣的陌生人?
不論是誰,做出這般舉動,足令人慰藉。
所幸,仍有人記得,數百名共赴國難的將士們長眠在這片密林之中,在已經成為莘莘學子成材之搖籃的土地上;仍有人愿為之停駐,并以自己的方式瞻仰和悼亡。
我蹲下來,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接著走向老地方,墓園的西北角,自山壁橫逸出的一塊平臺上,那四條大掃帚還在——
上個月,大概是清明前后,學業之艱澀乏味,已經耗盡我的精力和興趣,于是迷上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同沒有煙的人犯了煙癮,只能拼命地找些細長的東西叼在嘴里。
相信很多人深有體會,這種墮落游離的狀態,其實比厭惡和憤怒更可怕。
對一件事情感到憤怒,與產生熱愛有相同的效果,都會使人渾身充滿力量;對一件事情的厭惡,也可以由于成功帶來的成就感而削減甚至消失。而倦怠無良方可治,它是精神上的慢性病,往往從不經意間突襲,發作起來勢不可擋,一下子將人的精神頭大卸八塊;而病者無計可施,只能默默祈禱它快些離去。
為抵抗它,我下決心去爬山——運動過程中的疲憊感,有著鎮定劑一般的效果,會讓人忘掉很多欲望。安靜的環境亦是。
上山時,我沒有帶手機,孤注一擲地斬斷和世界的聯系。然而越往上走,想回去的念頭叫囂得越烈,撓癢癢似的搔著肝肺,讓人不得安生。
直到我來到這片寂靜又荒蕪的地方。
世界上有兩個地方最能讓人靜心,一處是書齋,一處是墓地。我望著高聳的石碑,如同望著一位端凝滄桑的老者。他遙遙站在歲月長河的另一端,目光透過重重的迷霧,似乎想極力看清這邊的我,和我身邊的人間。
四周出奇的靜,靜得讓我產生誤闖了禁地的錯覺。站了很久,我感到累了,干脆盤腿坐在石碑的底座旁邊。
仰起頭,我竟看到三根齊頭燒過的香煙,立放在底座的背陽面。
齊頭三炷,平安香。佛教中最圓滿的供養。
震撼之余,心頭驀地一墜——
數百名殉國的先輩們,他們與我咫尺相隔,共枕麓山湘江入眠;而我遍歷山頭,竟從未生過看望的念頭,從未奉上過一枝花,甚至未投過一次遙遙的凝視!
那一剎,我心底竟出奇地清晰了一個念頭,全身也因這一念忽的灌滿了力氣。不能干坐著,得干點什么才行——是了,應該做點什么。
然而手邊沒有花束,沒有紙筆,更沒有能拍照紀錄這一刻的手機——可體內那股力量已處在迸發的邊緣了!現在,我除了吶喊以外,再無計可施了!
但我實在不知道該喊些什么——先烈英魂面前,心中的感慨根本說不出口,那些語言太蒼白,太輕浮了;而我又無力、也無需效仿魯迅先生字字泣血的“吶喊”,去將冷漠的國人驚醒——愚鈍麻木的時代已經死亡了,如今的人們享受著平等和自由的權利,得以盡情釋放心中與生俱來的一捧熱血,會自覺地為一切不公而憤怒與抗爭,會自覺地為理想和事業而奮斗。
從舊中國到新時代,國家之內憂外患從未減少過,近兩年尤其嚴重——疫情反復、經濟停滯……然而在憂患下,太多的有志之士慷慨悲歌,竭己所能將國家所有危機控制在最小范圍之內。再看身處災難中的人們,盡管心懷恐慌與無措,有過怨懟與迷信,大都仍是樂觀不屈的,有力出力,有錢出錢,能發聲的發聲,竭盡全力地生活。
精衛填海,愚公移山;千錘百煉,生生不息,但凡有一絲露水,便從最貧瘠的土壤里開出一朵花——這就是中國人令世界震驚的地方。而中國,本就應該讓世界震撼、尊重。
眼前孑然的石碑,我忽然懂得它存在的意義,它所蘊含的力量,欣然地靜默著。
嗟呼!我不得不繼續沉默了,生怕這些惡心事會讓先烈們不得安息——他們何必要再體會一遍憤慨卻無可奈何的滋味?于是心里五味陳雜,不安地語塞著。
最終,我只能無聲嘆息,心底默然道一聲,對不起。
作為既得利者,我對不起他們,不曾為他們祈禱,甚至不曾有偶爾的一次想念;我也對不起自己,在先烈們渴望的和平年代里,因挫折而心生倦怠;因短視與軟弱,所進行的全無方向感的、自欺欺人的努力。
然而,該死的,這三個字竟平白卡在喉嚨里,讓我窒息得幾乎要流出淚來。
就在痛苦至極時,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我看到墻根底下立著的幾把掃帚——不知是哪個部門打掃衛生后留下的,也許是學生會,也許是基建處。它們腳邊是厚厚的一層枯葉,不知積累了多久。
于是,風、落葉、塵埃,思潮與情緒,全部靜止了。
我幾乎是奔跑著來到墻根。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掃墓。
今天,我第二次來到這里。
和先前的心境有所不同,這一次,我明確地知道自己來做什么。
一共四條掃帚,兩根是長桿,兩根是短桿——我慣用一條快散架的短桿掃帚,重量輕一些,兩手握住不用彎腰,帚尾剛好拖在地上。掃帚把上光潔得沒有一絲灰塵,和上一次我用完后一樣。
也許除了花兒,還有其他人,為這個地方做了些什么。
”告列位叔伯,今天還是什么都沒帶,不好意思了……”
石碑底座的落葉紛紛在掃帚底下消失。沉寂的氛圍里,我喉嚨開始發緊,情緒和血液一齊上涌。
“前幾天才有報道,說去年中印邊界線流了血。四個年輕的兄弟殉國了,你們可能已經見面了……”
我沿著石碑邊緣清掃落葉,四周寂寥無人,只有沙沙的聲音。
好在事情已經明了了,他們都沒有白白犧牲。如今的祖國,待熱愛她的殉道者們以最大的溫柔,他們的骨灰將在閃爍的勛章和儀仗隊護航下厚葬歸鄉。每一個人的性命都是珍貴的。每一次流血犧牲,我們都記得。從此,再無英魂背井離鄉,徘徊在昔日的戰場,每年只有兩三雛菊和幾根煙頭作陪。
說著,不由想到此事后續引發的一些網絡爭論,忽然感到意難平。
我相信,這是所有人都不愿見到的局面——社會快速變革,使得思潮也橫沖直撞,堪堪走向失控的邊緣。當代的學生,當代的國人,逐漸少了篤定的是非觀和堅持真理的耐心,空有一腔熱情激憤,動輒便懷疑這嫌棄那,動輒便要“抨擊”、“揭露”——即便出發點是好的——不管看到什么,但凡和自己想象不符的,便認為有陰謀;或懷著奪人眼球的功利心,奮不顧身地攪和到一池腌臜里去,為一點小事便大書特書什么“xx主義”,什么“xx論”,什么“x權”……這世上隨處可見一些朋友,現實中庸庸碌碌,幾乎隱入塵埃里,在網絡上卻出奇地亢奮,四處煽風點火、胡攪蠻纏,恨不能將世上所有人與事都攬在懷里挨個兒口誅筆伐一頓,最后噴著唾沫曰:“爾皆蠢貨!”;更有些朋友,做著毫無技術含量的工作,卻帶著學者發論文的決心,將“鉆空子”精神進行到底,鉆遍光明之下一切陰暗縫隙,得意地享受著眾人的附和,自以為高英雄一等了。
可憐我們這些老祖宗,熬過了英美的條款,熬過了日本的槍炮,還要眼睜睜地看著戰友們、愛國之勇士們,遭受自己人吹毛求疵、甚至平白無故的攻擊——自己傾盡一生所保護之人的反戈一擊呵!
何等令人心寒!
我只能沉默。也只有沉默。
將最后幾片落葉清掃干凈,也是時候告別了。
“那,各位叔伯,我就先走了……”
沙沙聲停止,叢林里寂靜無聲。但每一棵樹,每一片葉子,每一只蟲子,都在默默地看著這樣一個人,一個在現實與虛擬世界里無所適從的人,心底藏著憤怒與懷疑的導火索,卻一次又一次地選擇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