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后娘娘來了。”
方公公從殿外進來,出聲將皇帝的思緒打亂,皇帝將手里的黑子扔進棋甕里。
沉住氣后,他慢悠悠地下榻去扶已經走進來的太后,“母后怎么來了?”
外面下著小雨,太后的裙擺處有些濕了,她擺了擺手,屏退了宮人。
“哀家回宮數日都未見到陛下,陛下忙于朝政未得空去慈寧宮,哀家就親自上門來了。”
她邊說著走到榻邊坐下,看著小案上的棋局,黑子已占據大半江山,白子稀疏卻每顆子都在負隅頑抗。
“匈奴突然集軍大齊境外百里處,凌云皇帝中毒,大齊若是不動作,天盛怕是要坐收漁翁之利。”
太后心中思緒萬千,不知該如何開口,執起白子放在棋盤上。
“陛下怎么想的?”
黑子落下,皇帝淡淡道:“朕已經派鄴凜前往邊境了。”
“鄴將軍年少成名,十三歲參軍保護大齊,如今已有十七年。”
太后語氣溫和,可棋風卻不似往常溫和,殺氣重重,不退半步,帶著玉石俱焚的念頭硬生生殺出一條道來。
這一招殺得皇帝措手不及,連失數子,臉色也黑了下來,“保護大齊子民,這本就是他該做的。”
太后好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一樣,笑得開懷,“是啊,是他該做的,他做得很好,那陛下該做的呢?”
白子勢弱,落敗是必然的,但她不惜代價也給予了黑子慘痛的一擊。
皇帝看著棋局,眸色幽深,并沒有回答她的話,好一會兒才笑道,“母后棋藝高超,兒受教。”
太后搖了搖頭,“這是瑜姐兒的棋風,昔日哀家與她下棋時,她說當沒有退路時就進攻,玉石俱焚,就算是敗了,輸家也不該是石頭。”
這番話讓皇帝不禁抬眼,看著太后慈眉善目的面龐,他心中百味雜陳,反駁道:“險勝也是勝,珣安鬼點子多,可用盡辦法還不是敗了。”
“哀家老了,這棋哀家下不動,就不過多摻和了,只是有一點,嗜血之刃,你愛它削鐵如泥,所向披靡,又怕他反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既然用了,就只能信。”
皇帝如何不知道這點,嗜血刃他自然是信的,他不信的是其他能握住嗜血刃的人,母后懂這么多道理,難道就不知道‘臥榻之側,豈蓉他人鼾睡’這個道理嗎?
太后嗜睡,一盤棋結束,她臉上的疲累清晰可見,皇帝要是再不聽勸,她也無話可說。
皇帝慢悠悠收著棋盤上的棋子,好似不經意提起,“蘊哥兒向來端莊雅正,怎么也跟著胡鬧了呢?”
眼睛不經意間到過太后濕潤的發尾。
太后收起悠然自得的模樣,怒目而視,如今安氏嫡系一脈除了她這個老婆子和早已嫁人的侄女,就只剩蘊哥兒一個人了,安氏受重創后再難回到鼎盛時期,如此他還不滿足嗎?
她臉色暗沉,沉下嗓音警告,“蘊哥兒是我的命,是安家的命,陛下若是不想背上弒母的罵名,最好不要動我的蘊哥兒。”
弒母?皇帝愣住,瞳孔猛縮,過了好一會兒突然嗤笑一聲,“母后過激了,朕無事怎么會動蘊哥兒呢?不過是隨意提起罷了。”
太后宛若認輸般讓步,“哀家一把老骨頭了,也沒什么野心,也不求這些小輩能常伴身側,就想著蘊哥兒,堯哥還有瑜姐兒能平安度過一生。”
皇帝的眸色愈發深沉,為了安蘊她竟可以做到這般地步,可身為親生兒子的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母后,您說瑜姐兒我倒想起來了,她還未許親,這丫頭年紀雖小,可容貌不輸任何人,頗有西施昭君之相,再過兩年估計無人能與之匹敵,能勝過百萬雄兵啊~”
尾音拖長,充滿了挑釁。
這時提起西施昭君,說勝過百萬雄兵,他安的什么心!
太后低聲斥止,“夠了!你到底想說什么?”
皇帝輕笑兩聲,并不生氣,只是自說自的,“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物極必反,極致美麗背后卻是盛極必衰。”
太后猛地握緊了衣裳,看向皇帝的眼神極為復雜,四分試探,三分怒氣,兩分恨意,以及一分哀求,“哀家賜婚蘊哥兒和瑜姐兒,讓他們去清河待著,再不出世,如此可好?”
皇帝看清她那一分哀求,只覺得好笑,“您想保住他們,可他們領這份情嗎?”
蘊哥兒和瑜姐兒都是有遠大抱負的,都有自己的打算,她不想折了他們的翼,也不知這樣放縱他們是好是壞。
太后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恢復了平靜,只是不再看皇帝。
皇帝把手里攥緊的棋子扔進棋甕,“母后,朕的生母,朕最敬愛的人,您為何寧可去關心一個外人,都不愿意愛自己的親生兒子呢?”
太后聽到這話忍不住還是看了一眼皇帝,皇帝的容貌與她相似的地方并不多,除了眉眼,他就像是第二個先帝,可她哪怕只是看著相似的容貌,都會心生恨意。
她不甘心就此放棄,最后再問他一遍,“你當真要如此執迷不悟?”
皇帝轉動著手指上的玉扳指,“無論對錯,我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只能繼續走下去,誰都阻止不了我。”
說到這他突然抬頭,眼神凌厲,他厲聲道:“朕,絕不回頭!”
太后早已預料到他的執迷不悟,并未有多失望,只是心里擔憂鄴瑨瑜和安蘊,除此心中還有些許惆悵。
兩人不歡而散,皇帝一把將案上的棋甕掃落在地。
棋子無聲無息掉在地毯上,好一會兒皇帝下地親自拾棋子。
“陛下。”
方公公走進來,看到這一幕連忙小跑過來陪他一起拾棋子。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皇帝突然開口,“方榮,你說朕到底要怎么樣才能不被母后討厭。”
到了最信任的方榮面前,皇帝才敢顯露兩分脆弱與茫然。
方榮嘆了口氣,“您說您跟太后置什么氣,陛下和太后就算說破了天也是血溶于水的母子,要奴才說,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母親?太后不是生您的氣,實在是造化弄人。”
皇帝眨了眨眼睛,“朕也不想像他,我一開始沒想過做皇帝的,登基后也想過做明君,仁君,受百姓愛戴的皇帝……”
“陛下……”
方榮只是喊了一聲,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安慰他。
皇帝收起情緒,問他,“皇后最近怎么樣?有沒有說什么?”
方榮回想了下,挑挑撿撿就剩了一句話,“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在寺廟后山賞海棠。”
皇帝莫明其妙說了句,“她不喜歡海棠花。”
她喜歡洛陽的牡丹。
方榮默默搖頭,就算不喜歡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皇后娘娘倒是想去看別的花呀,這不是只能看海棠嗎?
“恕奴才多言,皇后娘娘在外面比在宮里開心。”
皇帝自然知道這點,素苓愛自由,曾經更是說過絕不入宮門半步這種話,他也不知道逼素苓進宮是對還是錯了。
“太后淋了雨,朕內庫里還有幾只參,讓御膳房的人熬湯送去慈寧宮,莫要感染了風寒。”
方榮領命,將要退出門時,皇帝叫住了他。
“讓小六立刻過來見我!”
六殿下?六殿下剛到萬年,陛下就已經知道了?方榮心里發顫,卻不敢表現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