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朦朧，闃[qù]寂無聲，空曠遼闊的鄒城外，閃過一道黑影，快如鬼魅。

　　一雙晶亮的眼眸仔細地掠過周遭一切，此城方圓幾里的地勢、地形已深深印入腦海。

　　柯萱機警而迅速地飛躍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來到此地已經兩夜一日，白天藏匿起來休息，日落后勘察地形。鄒城面積跨度極大，但于柯萱，兩夜已足夠。

　　按行軍速度稍加推算，即使中途遇到阻礙，大軍也將在明日入夜之前抵達城北百里之外的暮陽城。

　　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差不多還有一個時辰大亮，柯萱朝著馬匹藏身之地奔去，得在明日午時趕到暮陽城，潛入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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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之后，鄒城內。

　　“情況如何？”一身盔甲，體格魁梧，面目俊朗冷硬的男子，對剛進門的下屬問道。

　　“抄小路繞到西城門的兩萬弱兵已全部進入，另一邊八萬精兵雖然經歷一場激戰，但按您的命令并不戀戰，進城迅速，只略有折損。”

　　“好！”男人一拍扶手站了起來，抬手正了正下屬的盔甲，道：“長途跋涉幾日大家都有些疲累，傳令下去，整兵頓馬三日，三日之內不應戰！”

　　“是，大將軍。”

　　那位下屬退下之后，后室里探出一顆腦袋。一雙眉毛粗黑濃密，圓滾滾的杏眼漆黑如墨，又亮如皎月。睫毛長而翹，粗而黑，為眼睛增添了幾分神色。鼻子小巧，唇色暗深。整體感覺英氣逼人，又夾雜些許秀氣。雖然五官出彩，但皮膚粗糙而黑，關鍵是，黑得很不均勻，右臉上白斑隱現，眼部皮膚明顯比周圍要白，使得整張臉花里胡哨，不忍多看。

　　柯萱朝著柯大將軍燦然一笑：“爹~”

　　柯震扭頭望向聲源，一聲：“兒啊……”脫口而出。

　　兩人皆怔。

　　柯震看著柯萱，隱隱覺得頭又開始疼了，習慣性地揉了揉額頭之后，柯爹又頗為無奈地說道：“怎么又弄成這副鬼樣子？”

　　柯萱眉毛輕挑，賊笑道：“多虧了您和大哥?！?p>　　威武雄壯的柯大將軍嚇得胡子一顫：“這事兒咱們三個知道就行了，當著你娘的面，可千萬別這么說。……實在不行，推你大哥身上?！?p>　　柯萱邊笑邊往外走，一身的雜役服，袖子上還吊著被銳物勾脫的長線，隨著走動，飄飄搖搖。

　　她一副惋惜樣，嘴中“嘖嘖”直搖頭：“爹，你堂堂八尺男兒，威名卓著，軍功赫赫，怎得被我娘一弱女子拿捏得如此溫順？”

　　柯爹白她一眼，還不是因為她！

　　話說幾年前還在北境時，柯萱一人被留在府中，因為無人時時看顧，經常野出去玩。

　　有次她又背著管家偷跑出去，在林子里被毒草劃了也不自知，直到腦袋開始發昏，才知大事不妙，掙扎著到了林邊就再也動彈不了地昏了過去。管家見她臨近傍晚都沒有回來，趕緊派人出去找。小姐雖然武功不錯，但人心險惡世事難料，當下不免有些擔心。

　　直到久尋不見，管家徹底晃了神，趕緊騎快馬親自去營帳中稟報了老爺。

　　柯震一聽他的寶貝疙瘩失蹤一天了，心臟都快嚇停了，趕緊通知柯松一起回了府。就要集結柯家軍翻找的時候，柯萱自己回來了，懷里還抱著一條小狼崽。

　　這下柯震再也不放心留她一人在府了，堅決地帶回了大營。可她膚若凝脂眸含秋水，這女兒家的樣貌若是在一堆糙漢子里晃蕩，會有多么轟動柯震不知道，因為單想一想柯震柯松就不能忍。

　　所以，柯萱被限制在柯震柯松的軍帳中活動。這柯萱如何能忍，她可是野慣了的。一番撒嬌之后，柯松繳械投降，給她找來一堆男衣水粉?？螺娉蠡瘑萄b之后，終于被允許在軍營里走動了。

　　但這樣畫來畫去沒多久柯萱就煩了，她開始跟著士兵仰臉暴曬、徒手爬樹，穿林鉆洞，捕獵扛獸，一邊跟大哥訓練小狼一邊滄桑自己。長此以往，不負萱望，皮膚華麗麗地粗糙黑化了。

　　后來柯萱干脆瞞著柯震應征了雜役?？抡鹬篮笥质歉拿钟质蔷幧矸莸睾靡环坪?，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松口讓柯萱回府。

　　好在柯萱進的火頭軍是要她每日出去撿柴，接觸的人不多，柯萱能溜出去耍好幾個時辰再回來?？抡疬@邊尋了個偶遇，當眾點了名要她定時定點來送水、送柴、灑掃收拾。嗯，雙方都挺滿意，這事兒就這么定下了。

　　但柯夫人不知道啊，她還以為柯萱被柯震留在北境府中教授武功呢。

　　所以年前他們回到都城后，柯夫人看著柯萱，心疼得不得了，覺得柯震不會當父親，對柯萱一個女兒家要求太嚴厲，因著這個，一連數落了他好幾天，好臉色也沒賞幾個。

　　柯震有苦難言，柯萱學武天賦極高，他教的武功不管什么路數，她都很快就學完了，就是缺乏實戰，應用不足，所以才一直鬧著要出去歷練，呃，然后被他帶進了軍營。

　　柯震覺得如果他有膽說出后面實情，夫人鐵定要炸，看了看愛妻嬌美的臉龐，又瞥了一眼柔軟的睡褥，柯震當時默默忍了。

　　雖說關起門來愛妻怎么數落他他都甘之如飴，但若是被兒女知道他短了男人的硬氣，還是有點抹不開面兒的。

　　此時，柯震看著自己家小沒良心的寶貝疙瘩，想著怎么轉移她注意力，好挽救一下他這當爹的威嚴，于是趕緊夸她。

　　“咳咳，萱兒，這次幸有你的密函，那條小路發現得尤為及時，否則那兩萬士兵怕會拖累全軍，怎能如此順利入城。”話題轉得如此生硬，柯萱心中偷笑，孝順地沒有挑明。

　　“你又添一功，但這次不能再拿來換隨軍出征的機會了。你大了，應該顧及顧及自己的本分?！?p>　　柯萱身形一頓，知道爹雖然平時由著她，但有些事情說一不二，此事便是其一，雖然不滿，也不多說什么。撇撇嘴表示自己的不贊同之后也就算了。

　　柯震見狀滿臉慈笑，英俊硬朗的臉頓時柔和許多，抬手一招：“過來。”

　　等柯萱慢吞吞地走近之后才說：“前幾天你勘察周邊地形，可有收獲？”

　　柯萱一聽注意力成功被轉移，立馬來了興致：“略有。只是，我現在需要幾個工部的官員，尤其是熟悉土壤和地形的人，談過之后我再詳細地跟您說，您先派人去把他們請過來?！?p>　　士兵領命去了之后，柯萱尋了把椅子慵懶地坐下，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輕啜著，思緒開始放空。

　　柯震抬頭看了一眼，知道她正在思考事情也不打擾，自己尋了把椅子，看起了起義軍首領的最新資料。

　　大約半個時辰之后，聽到屋外傳來的腳步聲，柯萱撒干茶杯，擺好，站了起來。

　　士兵領來了三個人，他們朝著柯震的方向抬手作揖：“柯將軍?！?p>　　柯震提步上前：“幾位有禮了?！庇种钢螺娴溃骸斑@是我軍將士，他要向你們詢問一些情況，接下來你們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即可?！?p>　　柯萱也不廢話，直接開問：“請問城外方圓三里之內的土地可有什么特點，尤其地下九尺深處，有沒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說土壤的疏松、密實或者坍塌情況，另外……”

　　三人起初見他衣著破舊，又一身雜役服，自然有些看輕，此時聽他問得如此詳實專業，心下恍然，打起精神認真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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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柯萱心思轉了幾轉，想了想又問他們：“村子里一般是靠這條流經鄒城的河流取水？可有打的水井？”

　　“平日主要是靠這條河水為主。冬天和較為干旱的季節也會用水井?！?p>　　“全年水位最低的時候大概是在幾尺處？”

　　“差不多距地面有十二尺，平時有九尺?！?p>　　聽罷，她嘴角微挑，已胸有成竹，看士兵送走這幾個人之后，開始與柯震細細道來。

　　“這次除了勘察地形，我重點研究了幾處，可以作為地道出口的地方?！?p>　　“你想挖地道？”

　　“是?！笨螺骐m然面色略正，但此時一雙眼睛亮晶晶得。

　　她與父親向來默契，幾個字一點就通。

　　“敵軍連破兩城，士氣正勝，前兩戰我們必須避其鋒芒。我軍雖然長途跋涉有些疲累，但居于城內，易守難攻。他們連續打仗也必然乏苦，而且居于荒野營帳，難免有防守漏洞。我們只需派部分精兵突襲他們，連續突襲會讓他們一直處在高度緊張的戒備狀態，可疲勞他們。既然是偷襲，城門不可打開，敵方必然派人輪流偵查，通過地道潛入城外最為適宜?！?p>　　“關于選址……我發現幾處非常適宜的地方?！?p>　　柯萱依次指著地圖上的幾個位置說道：“一個是靠近東城的荒林。一個是西南角的陶土坑，另一個是暗渠。因為敵軍駐扎在城外東北角，所以近處的荒林地道用完之后必須將其填埋。敵軍定會由近及遠進行排查，所以密林地道必須毀掉，或者用完之后出口段填土，入口段灌水?！?p>　　“至于那個陶土坑，坑東面邊上長有一片大樹，將其下方坑壁設為地道出口。地上落葉較多，可以隱藏腳印，垂在道口的枝條、雜草或者勾在樹干上的繩索可便于攀爬?？颖谝驗椴赏诎纪共黄?，將地道出口開在凹處，這樣即使在平日里也不易被發現?！?p>　　“鄒城遠離都城，又為軍事要塞，極易發生戰爭，可留著地道以備日后急用。戰后可在兩端填土遮掩?！?p>　　“最后一處的地道開在河道上。其實在城外三里處，在這條貫穿鄒城的河道邊還有一條小河。我當時勘察植物分布，細看發現林中一處偏茂密，進去細查一番，才發現是條分支小河拐進去打了個彎，林中雜草叢生極為隱蔽，我想可以長久地留著?！?p>　　“鄒城的老人、婦女和小孩基本是在家里活動，本來就不常出城，而男人的活動范圍主要是在礦場和城內，所以平日里百姓很難發現。但這只是推測，我不能妄斷，才故意讓熟悉河道的官員畫了河流分布圖，現在看來倒可以稍稍放心了?！?p>　　“但問題的關鍵是，如何避免被敵軍發現。只要偷襲開始，一次，他們就會想到地道。必然會派專司人員進行排查，這比百姓難對付多了?！?p>　　“我剛剛與那三人對話時，倒有了些想法。林子里面有一處地勢較高，我準備將道口開在此處。河道前段下挖地下九尺，臨近河道口偏向下十一二尺。作戰期間若規定百姓白天禁止用河道水，傍晚在規定時間內取水儲存起來，以供白天使用，這樣的話白天河面上漲可堵住道口，晚上略有下降露出部分道口，這樣即使不會游泳的士兵，夜晚偷襲的時候也可以將頭露在水外，輕松通過水道?！?p>　　“這些地道除了可供挑釁偷襲之外，還可以趁機試探敵情，看是否可以尋機毀掉糧草。這個起義軍征戰匆忙，人數雖多，但士兵多為饑民、散兵，軍心凝聚力差很容易受影響。若與之正面作戰，雖不足為懼，但難免有傷亡，最好能不戰而屈人之兵?！?p>　　柯震聽罷，略略思考了片刻，點頭道：“我一會兒派人去找相應方位的民房，將百姓安排到他處，以民房為地道入口，今晚便開始動工?！?p>　　就要再商量具體的作戰方案時，突然察覺到逐漸走近的腳步聲。

　　柯萱與父親同時望去，來人一入門便給人一種很強的壓迫感，霸氣凌然更勝嗜血沙場的柯震。在軍營呆了這么多年，見過的男人千千萬，這個人，引起了柯萱的興趣。

　　她看得一呆，轉頭看向她爹。

　　他朝來人抬手作揖：“殿下?！?p>　　柯萱跟著隨禮：殿下？能出現在這里的，只能是二殿下楚王了。

　　楚王李煦，十二歲起便跟隨魏宏將軍南征北戰，十六歲時已能獨立領兵打仗，而且戰功卓著，有經韜緯略之才。此人常年呆在軍營，年近二十仍未有婚配，又以冷面著稱，據說八歲之后，便沒人見他笑過。

　　把美人兒都凍跑了吧？可惜了一張俊臉。柯萱心中嘖嘖，轉頭又看他一眼。

　　果真如傳言那般，眉目俊冷，滿面正色，看神態與她大哥倒像是一類人，可她大哥寵她還寵不過來呢，可鮮少給她冷臉看。

　　她朝李煦身后隨他而來之人溜了一眼，正對上她大哥憋笑的眉眼。

　　哼，她知道他在笑什么，看她跟看白癜風病人似的。她摸摸臉上的白斑，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為了弄出白斑，每每趕路的時候，臉上粘幾片碎葉，專在烈日下暴曬，她這半個多月可吃了不少苦頭。

　　柯萱本有片刻的溜神，感覺到父親眼角瞥來的余光，她立馬心領神會，抬手作揖道：“柯將軍，內務我都已收拾妥當?！?p>　　“嗯，下去吧?！?p>　　“是，將軍?！?p>　　她抬腳向門口走去，行到李煦面前，抬眼看了一下，撞上他瞥來的目光，兩人同時一怔。

　　李煦本就霸氣側漏、俊朗無雙，見到他的人被吸引注視太過正常。但此時李煦的怔愣卻是為何？總不能是因為她自己的美貌吧……

　　他自然不是因為她那花里胡哨、灰塵仆仆的相貌，讓他愣怔的是柯宣透亮的雙眸。那雙眼睛太過明亮，像穿破烏云的太陽，炫目奪神。

　　也只是一瞬，柯萱立馬回神，朝李煦拱手一揖道：“二殿下?！?p>　　“嗯。”冷冷的聲音，一如此人。

　　她又轉身朝他身后的人作揖，心里高興，出口而言：“柯小將軍。”

　　柯松朝她狡黠一笑，嘴里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

　　兩人都來找爹匯合，看來他們負責的另一支軍隊已經安排妥當。

　　軍營里不注重繁復拖沓的禮節，一切以高效便捷為主。所以柯萱直接繞過他們，關門而去。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柯萱朝著給雜役們安排的住處走去，她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個昏天暗地。

　　城內原本空曠的操場上支起成片成片的軍帳。已經傍晚了，三五成群的士兵窩在帳內說話，柯萱支好自己的小帳子，二話不說躺了進去，外衫蒙了頭就開始呼呼大睡。

　　士兵們見這霸王又回來了，經過帳前時，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