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君悅客棧客房。
柯萱用調好的姜汁涂完臉后,換上將軍府的丫鬟服,拿著昨日小英給她的掛墜出了屋。
快要出樓的時候,科萱感覺到有視線落在她后背。
大堂里人不多,趁著出門轉身的時候,她扭頭掃了一眼,將視線定在一人身上。
那人一身墨袍,身材頎長,此時正扭頭朝里和身邊的人說話。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柯萱知道他便是那偷看之人。
她有事在身,沒空搭理他,扭頭走了。
——
方通過午門,柯萱便開始用眼角的余光左瞄右瞧。這是她第一次進皇宮,趁著天未黑,想盡可能地熟悉皇宮的環境。
她跟在晉王和晉王妃身后,半垂著頭,低眉順眼地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到太子居住的端木宮。
殿內,左右兩側各擺了一排桌席,有兩個位置已經占了人。
柯萱隨著他們入席之后,發現晉王的桌席正好靠近一個柱子。
這簡直是為她而設,她輕挪著微步悄悄隱在柱子的陰影里。
她本來就是丫鬟打扮,又刻意隱藏,根本沒有人注意她。她開始大著膽子認真觀察。
記住和分析參加宴會的每一個人是她這次行事的主要目的。皇權貴族中,每個人都不簡單,若其中有她的仇人,以后走到她面前都不認識的話,就有些可悲了。
李晙已經開始與先到的兩位皇子交談,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坐在他們對面的正是七皇子——宣王李昰。
柯萱仔仔細細地將他打量了一番。十分俊雅溫潤的男子,舉手投足之間透出一股文人墨客的清秀之氣,一襲華服又為他增添了幾分貴氣。
他會是設計謀害之人嗎?讓自己手染鮮血,運籌于千里之外?這樣一個人本應該吟詩作賦、彈琴吹簫。生在帝王之家,只怕已污了這身好皮囊。
坐在右側的是六皇子——江王李昂。
他的俊美顯然不同于宣王,雖然他也有文人的雅致,但微勾的唇角,上挑的眉眼,為他增添了幾分邪氣。而且,即便他有意隱瞞,最善識武的柯萱仍可看出他武功絕佳。文武兩個特性在他身上相得益彰,令他氣質卓然。
他在與晉王說到一些話題的時候暢然一笑,說不出的恣意灑脫,由內而外,像是由骨子里透出來的。
但據她所知,李昂自小才智中庸,不受皇帝寵愛。他舅舅劉昌仗著妹妹妃子的身份,為非作歹,欺凌弱小,其家族更是在中州城稱霸一方。在李昂九歲的時候,劉昌在中州城當街打殘一人。這件事,被一些官員上奏后,皇上頗為不恥,連帶著冷落了劉妃,更不得寵。
他主動請纓去中州監管處理此事,立字許諾一定給皇上和百姓一個滿意的結果,并且愿意在當地鎮守八年。
此舉出乎皇帝的預料,讓他開始重新審視這個一直被自己忽視的兒子。欣慰之余,馬上應允了他,并封他為淮南王,賜中州城為其封地。
那件事情被處理得很好,主犯劉昌不僅被要求賠償受害人錢財,更被罰在荒地服役三年,開墾良田百畝。
這幾年,中州大力發展農作物和紡織業,百姓生活富庶,民風淳樸,皇帝很贊賞他的治理之才。
但很快又有不好的傳言散播過來,似是淮南王貪戀美色,中州城大小妓院的后院都有一片禁地,那是專門為李昂準備的,每每他深夜造訪,都是下榻在那些專門為他留置的屋中。起初無人所覺,后來李昂變本加厲,常不見其蹤影,瀆職誤事的情況頻發,這才泄露了出來。
所以很多人開始認為,他能有如此功績,全靠他那些門客出謀劃策。外人都道,怕是相處久了,沾染了他舅舅的德性陋習。
幾個月前,他應承的期限已滿,被轉封為江王后回了都城。人們見他安分守己,以為傳言有虛,直到東窗事發。一個懦弱木訥的書生顧英戀上了一名青樓女子雪兒,二人本來兩情相悅,到了贖身論嫁的地步,但慢慢地顧英發現雪兒開始躲他,態度也變得疏離。后來才知道雪兒常常與青樓中的那些才女們去江王府獻藝,戀上了江王,早已變了心。他悲痛難言想要跳河尋死,被路過的行人勸退,一時鬧得有些轟動。
想到此柯萱嘴角一彎,勾出一抹冷笑,這李昂竟如此風流……倒也有些意思。
她正欲再次深入地觀察他,卻被一陣熱鬧的談笑聲打斷。
循聲看去,只見眾多的皇子公主三五成群地抬步入殿。
眨眼之間,原本空蕩蕩的大殿幾乎座無虛席,頓時熱鬧起來,丫鬟太監們也開始上酒上菜。
柯萱審視著這些皇室中人,或張揚或低斂,個個相貌出眾。一下子見了這么多美男子,柯萱覺得她在軍營的這幾年算是白混了。
突然間大殿安靜了下來,人人朝著門口看去。
太子和楚王正閑適地談著話前行,身后跟著太子妃和另一名女子。
這四人中最奪目的莫過于李煦和其身后的女子。
他一身沙青色華緞長袍,映襯著他清冷的俊顏,透出一股肅然之氣。
而他身后之人,不僅擁有沉魚落雁的傾城絕色,更為難得的是縈繞周身的清爽脫塵的氣質,宛如雨后初霽的天空,又如云淡風輕的皎月。她一進大殿,便讓人覺得,周圍女人的妝容太重,衣服太艷,以至沾染了俗氣。
即使吸引了大殿中幾乎所有男人的視線,她仍落落大方,其中的一絲絲嬌羞恰到好處。
就要入門時太子扭頭對那位女子說道:“若云,二哥身邊的位置空著,你一會兒便按照我剛剛和二哥說好的,坐在他的桌席。”
那女子燦然一笑,點頭應是。
若云?京城第一美人,當朝丞相的小女兒,白若云?
果然名不虛傳,她這一笑,連柯萱都看呆了。宛如天邊的朝陽,溫暖照人,拂滌心靈。這讓柯萱想起了她妹妹,只有純然無邪的人才能擁有這樣的笑容。她對白若云頗有些好感。
她雖然美動天下,才冠京華,受盡世人喜愛,但并不恃寵而驕,囂張跋扈,反而謙恭內斂。
不過,看到她柯萱倒是想起了白傅,父親曾評價過此人:足智多謀,心思縝密,但表里不一,是個多面派。
其與父親脾性迥異,素來不合,但他支持的是太子,“柯萱”嫁給晉王后,二人已握手言和。
柯萱看著眼前的少女,說不清是什么感覺:白傅深藏莫測,反而把自己的女兒護得如此單純嬌美,人見人愛……
這次本是低調的家宴,按理說,白若云沒有資格參加。太子卻特意讓太子妃把她請了過來,看來是為了迎合眾皇子的心意,柯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白若云自小和眾皇子公主一起長大,深受他們的愛護。長大后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艷絕天下,俘獲不少人的愛慕,單單擺在明面上的就有五皇子、七皇子和九皇子。倒是不知道,最后會花落誰家。
眾皇子中只有太子和八皇子已成婚,其余的人按說都是可以和白若云同席的,但太子卻撇開一眾公主將她安排到李煦身邊。話雖然是太子說的,卻不知是誰的心意。
看著落座的兩個人,女的溫婉清純一身白裙,男的偉岸英挺一襲青袍,十分般配——如果忽略李煦那從始至終肅然木著的冰山臉,和兩人中間的鴻溝。
看他幾乎跨到桌外的左腿,宛似右邊坐著一尊瘟神。柯萱不由覺得好笑,明明是位仙女。
宴會已經開始,大殿中央歌舞升平,眾皇子公主開始陸續地向李煦敬酒祝賀。
柯萱看了一圈,只有六皇子李昂的關注點不同。他始終斜依著軟墊,輕酌著小酒,眼睛盯著前方的表演。
艷麗多彩的舞服,千嬌百媚的舞姿,撩得李昂心神蕩漾。離他最近的舞姬被盯得嬌羞一笑,來了個拙劣的假摔,李昂邪魅一笑,順勢接到了懷里,再沒放開……
柯萱不恥,隨即轉了臉,若皇子們都這樣,倒省她事了。
宴會舉行到一半時,有人提議讓白若云彈奏一曲助興。
白若云大方應允,令丫鬟搬來了她新收集的瑤琴——云和。
輕輕試了幾個音后,一曲《廣陵散》慢慢地從她指尖傾瀉出來。
前面開指、小序、大序三個部分彈得悲憫、傷感,殿中的人們慢慢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開始隨著琴音同情起聶政來,等到了正聲部分,節奏漸快,貫穿曲中的兩個主題音調交織、起伏、發展、變化,人們仿佛看到了聶政刺韓、亡身、發怒的畫面,后面的亂聲和六序彈得慷慨激昂,一股濃烈的殺伐之氣震徹大殿,一些定力不佳的小皇子幾乎要站了起來。
一曲奏罷,掌聲雷動,所有人都在為她喝彩,柯萱悄悄掃了一眼,見李煦都有些動容,七皇子更是看直了眼。六皇子雖然手還搭在舞女腰上慢慢揉搓,眼睛卻看著白若云,笑得微醉。
一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眾星拱月般長大的閨閣女子,竟能將曲中不畏艱險、寧死不屈的意志體會、表達得如此淋漓盡致,可見她在琴曲方面的造詣,萬里挑一。
經過這一曲和后面幾個激情歡快的歌舞,殿中喝得微醺的人們,情緒早已被調動起來。
看這滿屋子的人,他們可真高興啊,各個笑得花枝亂顫,隱在其中的仇人也在得意大笑吧,柯萱突然覺得有些刺眼。
想她父親,戎馬一生,鞠躬盡瘁地守護著這個國家,才讓這些皇宮貴族們能夠高高在上、安穩享樂,如今父親被迫害致死、拋尸荒林,他們竟只言片語不提,半點悲傷不見。
她心中諷刺,最替父親不值。心中的怨念,隨著他們的笑聲刺激得越來越深。
這些人該死,他們竟然還有臉笑,全部該死!該死!她的手緊緊地按在腰間,若不是看出李煦的武功比她略高,她就要沖動地拔劍與他們同歸于盡了。若無李煦阻礙,憑她自己,屠了這滿殿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宴會的后半段她已經完全沒有心力去觀察任何人了,她甚至不敢抬頭,怕泄露出眼中濃濃的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