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道也知道,現在家里急需要用銀錢,他每日的藥不能斷。他松了口,又擔心:“你一人能成嗎?”
司昭雖然能單獨畫像,但這回不一樣,那可是秦府。
司昭向他保證,說只管低頭畫畫,眼睛不亂看,路不亂走,連話我也不多說.....
司空道不顧疼痛,努力伸了左手,一個腦崩子敲在她額頭上:“大戶人家規矩多,你爹我就是吃了虧的。那些人眼睛比釘子還厲害,你記住了。”
方大勇見倆人說妥了,一溜煙地去了秦府,很快就來回話,說明日一早上工,又拿回了五兩銀子的訂金來。
第二日一早,司昭背著畫箱,和方大勇一起去了秦府。
方大勇帶著他們到了秦府的后門,守門的小廝卻說只能讓司昭一人進去。
方大勇就看著司昭。
司昭說回吧,她一個人行。
然后,她顛了顛身上背著的畫箱,同方大勇揮手告別:“方伯伯你回吧,叫我爹爹在家等我回去。”
說完,就哧溜一下鉆進門里去了。方大勇只得回轉。
這里司昭跟著二管家,一路見來往的仆婦丫鬟不拘言笑,神色匆匆,她也肅了臉色,規規矩矩地跟在后面,輕易不亂瞧,只見腳下青磚墁地忽作棋盤格,兩側廊廡檐下懸著六角銅鈴,晨風過處,鈴聲沉渾如古寺鐘磬。秦府乃前朝太師府舊宅,新朝立,這府邸魯國公住過一段時日,后圣上賜了秦相。說起來,這宅子現已有百年了。
司昭緊跟著,七拐八彎,很快就到了園子西南角一處院落前,二管家把她交給了一個中年仆婦:“跟王媽進去。”
那個喚作王媽繃著嘴角,示意她跟上。
青磚墁墻丈二高,墻頭琉璃瓦疊作三重冰裂紋,烏木門扇敞開,門內影壁用螺鈿拼成的嫦娥奔月圖,嫦娥早被白幡遮住,從縫隙里鉆出半截玉兔杵。院內三重茜紗燈籠全蒙了白麻布,有悠長的誦經聲傳來,司昭緊了緊背上的畫箱,腳下愈發小心。抬頭見院中搭一靈棚,橫貫一白布,上書:“哀思無盡,思念永存。”幾個墨黑的大字。
數個身披大紅袈裟的僧人合手,正喃喃地誦經。
司昭垂目低頭,跟著進去。
五六個小丫鬟渾身縞素,跪在棺木前,慟哭。秦三姑娘少喪,這些生前服侍過她的丫鬟在這里守靈。悲痛的哭聲混合著火盆中微光,隨著黑色的紙灰旋轉著飛舞,遲疑著落在白色的孝帽上,斑斑點點,讓人無端地悲傷起來。
司昭跟著王媽到了靈前,王媽還未開口,她已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拜了三拜,然后接過香,又拜,把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爐里。這才退到一邊,看向王媽。王媽繃著的嘴角略松了松,神色也不知覺地緩和了些,領著她到了棺木前。
“這是我們小姐。”王媽用袖子壓住嘴,掩下喉底的哽咽。
棺木用長凳墊離地面,司昭踮腳小心看過去,見鋪了紅色的絨布的棺內,秦惜雅一身藍底妝花織金通袖袍,玄錦百花裙,靜靜地躺在那里。雙眼緊閉,唇上鮮艷的大紅口脂,映照得敷了白粉的臉更加蒼白。
司昭默立。
當日圣上本要平家滿門抄斬,是掌管刑獄的左相秦平原說了一句,才讓平家女眷死刑改判為流放。秦相的一句話,救了她們的母女幾條命,如今秦家小姐也靜靜地躺在棺木里,讓人嘆富貴如云,生死無常,秦家小姐,如花的年紀,就這樣開到了頭。
“有什么需要,告訴她們,讓她們去辦。”
王媽的聲音忽轉犀利。
幾個丫鬟哭聲立時更響了些,很是悲痛。
王媽送了誦經的僧人離開,這是秦家從皇英寺請來的主持,給秦惜雅超度的,如今法事做完,要回去了。一時四周空寂下來,只余耳邊不時的嗚咽聲。
司昭轉頭。
“幾位姐姐。”
她叫。
丫鬟們猶如泥胎木塑般跪在那里,沒有人理會。
司昭頓了頓再次出聲:“煩請哪位姐姐幫一下忙。幫我把你們家小姐臉上的妝洗一洗先。”
離她最近的一個丫鬟這才抬頭,她掀起哭得腫脹發亮的眼皮,詫異地看著司昭。
司昭解釋:“我得畫出小姐最好的模樣。”
現在秦三小姐臉上脂粉抹得太厚重,像戲臺子里的花旦,基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樣。這樣的臉畫出來,想來大太太不會滿意的。
那丫鬟猶豫著:“妝容壞了,我們可吃罪不起。”
地上的幾個早停了哭聲,卻沒有人說話,似乎聾了般。
司昭忙保證:“姐姐只管先洗了,不行,我再重新畫回來就是。不然,這畫畫不出來,咱們都交不了差。”
見司昭這樣說,那個丫鬟方才推身邊的兩個同伴:“你們去打水。”
兩個丫鬟去端了水來,很快把秦三臉上的妝給洗干凈了。
司昭看著棺木里的人,還是吸了一口氣。卸了妝的秦三完全換了一個人,臉色青黑,很是嚇人,怪不得要上這么重的妝。
叫秋紅的那個丫鬟,去屋內捧了粉盒來,見司昭已經踩在凳子上,伸手拿過粉盒,開始在小姐臉上敷粉,她退后一步,舉著粉盒,心下不免佩服。這丫頭膽子夠大。
司昭氣喘吁吁好一通忙活,棺木太高,趴在凳子上太累。
“你們幫我瞧一瞧,可行?”
二刻鐘后,司昭呼了一口氣,直起腰身。
幾個丫鬟近前。
棺里的秦三,沒有先前濃妝那般陌生,也沒有溺死時候那般瘆人,此刻臉色勻凈,那青黑的地方,用淡淡的白粉和胭脂給掩了,唇間口脂淡紅,眉毛沒有描,就如平日里一樣,只是睡著了。
捧著粉盒的丫鬟秋紅忍不住嗚咽了一聲:“小姐。”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四下也響起低低的啜泣聲。
一片嗚咽聲中,司昭裁紙調墨,支了畫架子,開始描畫。剛二管家和她說了,秦惜雅停靈至多三日,現在對于她來說,抓緊時間畫像才是當下之重。
四下重歸安靜,只有畫筆間或的摩擦聲和一二聲啜泣聲。
快到晌午的時候,一個仆婦領著一個灰衣老婆子瑟瑟縮縮地從外面挨進來,到了跟前,先趴在地上拜:“小姐。”就嚎哭起來,只數聲,就被仆婦不耐煩地制止:“快些吧。”
跪在地上的秋紅自見了老婆子,眼睛就一直亮晶晶地盯著她:“奶奶。”
老婦人一把按住秋紅的手:“你好好給小姐守靈。”
她轉過頭去,瞥了一眼幾步外的仆婦,用力搖了搖,繼續:“替小姐祈福。”
她見秋紅似乎還不明白,嘴唇翕動,無聲說了兩個字。
秋紅看著匆匆離去的老婦人,她吸一口氣,忽然嚎了起來,聲音嘶啞,猶如破風的風箱:“小姐,嗚嗚.....”
剛剛沉寂的那幾個丫鬟也隨之哭了起來,一時悲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