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奔波的意義,船家是不關心的,他不在乎這些人能從奔波中得到些什么,創造些什么。人和人的生活是如此不同,船家心里清楚的是,正有因為這些旅者,才有他的飯碗。
船靠岸了,船家將桅桿放下,把錨收起來,數十年的經驗讓這一連串動作成為了一種習慣,不過脖頸和腰部的酸痛也是如此。船家早已習慣了這種疼痛,他慶幸的是自己有個懂事的女兒,這時定然守在岸上,迎接著他的父親。
早晨的氣溫還不是很高,女娃兒將飯盒捂緊在懷里,生怕涼了,又抬頭看了眼港口。一艘大船映入她的眼簾,有個熟悉的人影收了桅桿和錨,下船到岸上,催促著一船的客人下來。女娃兒趕忙笑著跑向那人,將懷中的飯盒遞過去。
“爹爹快吃點東西吧。”
船家接過飯盒,卻并不急著吃,他需要先把這一船的人排空。女娃兒看著父親,問道:
“爹爹這次怎么突然就出海半個多月?不是說好了休息幾日嗎?”
船家點點頭道:“那天有客商往高麗去,出錢多些,就臨時決定送他們過去了。”
“爹爹要注意身體啊,要不然您的腰又該疼了。”女娃兒聽了這話,關切地問道。
船家點點頭,女兒說的話他不是不清楚,但對他來說,賺錢養家才是第一位的,生活并不困苦,也不那么孤獨,但是仍然需要循環往復的勞作。就像過一會兒,吃完了早餐,他就得再等待一船的人坐滿,帶著他們開始新的旅程。
“你先回去,”船家對女兒說道,“等我下次出海回來,給你帶點好玩的東西。”
女娃兒聽了這話,安心地笑了起來,船家將空的飯盒遞給女兒,看著她的背影慢慢遠去,臉上露出了細微的笑容。
是啊,這就是生活。
生活繼續著它固有的節奏,船家背對著空船,等待著新客人的來臨。不一會,一個十一二人的隊伍慢慢靠近,他們大都是隨從打扮,腰間有佩刀,似乎是官府的人,為首的三個人穿著寬大的白色袍子,領子從脖頸處露出來,上面繡著四方四正的花紋。
那隊人走到船家面前,中間的人擺手叫了自己的兩個隨從,徑直走向船家身后,打量著那艘大船,而后轉頭問道:
“這船,是你的?”
船家點點頭,多年的經驗早已讓他對這種隨心所欲的行為習以為常,官府的人,或是富有的商賈,總是這樣的。船家擺出一個慣有的笑容,問道:
“各位客官可是要出海?”
也不知有沒有聽見船家的話,那人轉過頭,看著船說道:
“這船大小合適,我包了。”
果然所料不錯,船家想,這樣也好,官老爺錢向來不缺,船上人少些自己也清凈。他這樣想著,更加恭敬地問道:
“各位老爺是要去哪?”
穿白袍的人轉過頭來,似乎是正要開口,遠處卻走來三個衙役打扮的人。衙役們走向那人,拱手問道:
“馬大人么?我們通判大人有請,您往府上走一遭吧。”
那人沒有回頭,慢慢說道:
“我們一行人有要事在身,恕不能應宗大人之請了。”
“大人說,馬大人此去路途遙遠,不差這半天的功夫,而大人卻有幾句重要的話對您說。”衙役似乎料到對方會推辭,用一種平和的語氣說道。
說到這時,被稱為“馬大人”的人才回過頭來,看著那名衙役,衙役卻并不回望他,只是拱手低著頭。馬大人看了衙役許久,嘆了口氣。
“也罷!我這就去見你家大人。”
“馬大人,請吧。”
衙役拱手行了一禮,又掏出些碎銀子遞給船家,說道:“這大概是你干幾天的工錢,船我先替馬大人包下了,你就在這里等著就好。”
船家接過錢,唯唯諾諾地答應著。三個衙役帶著這十一二人的隊伍離開了港口,慢慢消失在船家的視野中。
......
這一日的早晨,登州府衙門似乎比以往更加寂靜。或許是清晨的寒氣還沒有散,初春的薄霧淡淡地蓋在地上,樹上,屋檐上,倒顯得這里是個杳無人跡的地方了。偌大的衙門里沒有人類出沒的動靜,衙役沒有來,雜役沒有來,只有麻雀呆在公堂外的楊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
公堂之上,坐著統管一州的通判大人,宗澤。
對于宗澤來說,今天的清晨似乎有平日的兩個那么長,他叫下人給他拿了一本書,也不看名字是什么,讀到一半,再返回到封面,原來是本朝文臣們所編纂的《太平廣記》。他不禁笑了一聲,是啊,《太平廣記》,這書還是他剛到任登州時帶過來的,今天卻才第一次翻開,也不知道那個下人是怎么找到的。
書看了許久,眼睛也有些犯困,宗澤將《太平廣記》合上,輕呷了一口茶。今天衙門里沒有多少人,所以堂外的麻雀的叫聲便清晰起來,嘰嘰喳喳。
因為今天,他就要離開這里了。
離開,去南京應天府主管鴻臚寺。他已經年近六十了,離開這里,即使是去和一幫和尚打交道,也不會令他介意什么。統管一州,事務實在太多,他已經無力去管。
確實是無力的,因為他累了,也因為很多事情,不是他一人所能管的。朝廷如此之大,國家如此之大,自然有它運行的規則,自己又何必太過在意呢?
當這種不知道是聊以自慰還是無奈的想法縈繞在宗澤的腦海里時,門檻的被踏過聲音將它拉回了現實,他抬起頭,見一個熟悉年輕人走了進來,宗澤開口說道:
“衛林啊,今天衙門無事,你回去歇著吧。”
年輕人繼續往里走,在堂下找了個椅子坐下來,看向堂上的老者,說道:“大人,知道您今天就要去應天了,學生......學生就是想來再看看您。剛問了您府上的管家說您在這,學生才過來看看。”
宗澤聽了這話,嘆了口氣,又對衛林露出平靜的笑容,道:“我都是要離任的人了,難得你還過來看我,不過也不用擔心,我走之后,朝廷馬上會派一位新的通判大人過來。”
“學生不會忘記大人,”衛林說道,“這一州的人都不會忘記,大人在登州這四年,政清人和,體恤百姓,還屢破奇案,正是有了大人,才有今日這欣欣向榮的登州啊!”
“衛林啊,”宗澤笑道,“你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這登州是大宋的土地,你我皆為大宋的官員。這登州若好,便是朝廷治理的好,若不好,便定是有佞臣賊子從中作亂,抽離國本,你記住了嗎?”
“學生......”衛林自知閱歷,水平都不如眼前這位老者,又平聲慢慢說道:“可是......大人,您對登州的老百姓可是有大恩大德,若不是您從大戶手中取土地分給百姓,登州怕是不會像今天這么穩定啊!”
宗澤聽了這話,似乎在思考些什么,過了許久,說道:“衛林,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也罷,關于錢府鬧鬼案的內情,我一直沒告訴別人,今天就當個故事講給你,你,隨便聽聽就好。”
衛林聽了這話卻愣住了,錢府鬧鬼案?這案子不早已破了?錢員外家公子的癔癥也早請郎中醫好了,又有什么內情呢?不過他還是問道:
“案子,不早都破了嗎?是那家公子犯了癔癥,產生幻覺,和鬼怪并無關系啊。”
“并無關系,不,”宗澤搖搖頭,“這鬼怪不但真真正正地存在,而且就在我們身邊!”
聽到這話,衛林不禁打了個哆嗦。大人平時并不信鬼神之說,今日怎么突然提起這個?大人此言必有內情!衛林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問道:
“學生愚鈍,大人所說的鬼怪是指?”
宗澤不說話,抬手指向堂外,說道:“你問我指的是誰,這大街上,客棧里,酒家里,港口里走著的,這農田里耕作著的,你剛才說的,對我感恩戴德的,就是教錢員外的公子瘋瘋癲癲的鬼怪!”
衛林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他還是穩住自己的心情,他覺得眼前的老者必然有后話。
“你剛才說,我把大戶人家的土地要來分給平民,但那些大戶人家怎會平白無故將土地給我?你可知道,自古以來,這地,都是百姓手里的越來越少,富人手里的越來越多。”
宗澤喝了口茶,又繼續說道:
“但是,若是這種趨勢不加遏制,越來越多的百姓沒了土地,淪為佃農,百姓吃不飽飯,雜稅一年多于一年,這樣下去,遲早要出反民!但是那些大戶人家哪里懂這些,你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又怎會聽話交出土地?”
衛林聽得愣住,宗澤看了看他,又說:
“這鬧鬼案,就是因為錢員外強占土地,被占了土地的百姓沒飯吃,出于報復,才溜進錢府扮鬼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