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顏料染花的地板、被生銹畫框堆滿的書柜。
臥室也沒有太多臥室的模樣,顏料罐和畫筆的數量比生活必需品還要多上許多。旁人聞起來有些刺鼻的顏料味道,對于畫家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溫存。只有在畫中,用畫筆輕輕淺淺勾勒著那僅存于夢中的愛人的模樣,才是唯一能稱得上畫家在活著的證明。
在畫完今天的最后一幅畫后,畫家沾著黑色顏料輕輕在邊緣寫上一行字。
“Carl to Maureen.”
畫家放下畫筆,用沾著顏料的手指揉了揉太陽穴,暗紅色顏料沾染在了凹陷處,好似被長著獠牙的吸血鬼撕咬了一口,卻還未來得及舔舐干凈的血液。
Maureen,莫琳。這個寄托著自由靈魂的名字已經很久沒人再向畫家提起了。
那時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畫家便在畫展上遇到了讓他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的莫琳。莫琳金棕色的發絲恰到好處的綰起,米色發帶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將畫家那顆情竇初開的心也一并勾了去。畫家那時便覺得,哪怕是讓自己一時間名聲大噪的那幾幅價值千金的畫,都比不上莫琳一絲一毫的美麗。
也不知是不是窗外的樹今天格外像與莫琳相識的那天路過街角看到的綠蔭,畫家忽然覺得比從前任何一刻都要想念她。那種想念是靜默的,毫無回音的,就像是朝著一汪死水丟入一根燃燒到極致的火柴妄圖得到熾熱的回應,但直到最后除了獨自熄滅外卻別無他法。
不知怎么,畫家癱坐在布藝沙發上,想起了莫琳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您好卡爾先生,我叫莫琳,非常欣賞您的作品。”
莫琳叫自己名字的聲音在畫家耳中竟是那樣的多情動聽,此前從來沒有人能把他的名字念得如此好聽,比宣布畫作獲獎時讀著他名字的女主持人的聲音還要令他心馳神往。畫家想著,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吧。
客廳的舊鐘表吱呀著敲響了十七下,空蕩的回音充斥了整間房屋。一瞬間襲來的強烈孤獨感包圍了作家,回憶的酸澀感將畫家的心臟腐蝕著、侵略著,越是將外圍的偽裝腐蝕掉,就越是不斷暴露出更柔軟更懼怕被挖開見光的部分。
畫家滿頭銀絲失落的伏在額前腦后,往昔歲月在原本倔強而英朗的面容上留下一刀又一刀痕跡。畫家從不認為那是皺紋,他只當作是后半生對莫琳無盡思念的證明。
“莫琳...”
畫家輕聲呢喃著愛人的名字,在昏黃的燈光下毫無征兆地沉沉睡去。夢中依舊是她婀娜的模樣,朱唇輕啟一遍又一遍地輕喚著“卡爾”。莫琳草綠色的長裙逐漸與身后的花叢融為一體,花叢中的紅色郁金香仿佛繡在了她隨風而舞的裙擺上,散發著屬于莫琳的獨特清香。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莫琳的身影逐漸模糊,時空旋轉著、扭曲著,將她緩慢吞噬,從足尖到裙擺,從細頸到發梢。剎那之間,莫琳消失了。就像從未存在過一般,只剩下身后沉默的花叢,和依舊盛開不敗的郁金香。
通身一顫,畫家驚醒了。
原來只是夢境,他這樣想著。但他始終覺得哪里不對,似乎是有些不明白女人為何無緣無故消失了,又似乎是分辨不清夢中那個令人著迷的女人到底是誰。
是誰呢?是誰啊。
畫家皺著眉心,胳膊支著木制躺椅的扶手努力起身。入睡時忘記關燈,暖光燈映著鐘表上的三點半,卻也絲毫沒有溫暖的感覺。明明才三點半,為何天如此黑呢,窗外聽不到哪怕一輛車路過的聲音。
片刻后畫家有些自嘲地拍了拍大腿根笑出了木制抽屜拉動一般吱呀的聲響,原來此刻是凌晨的三點半,哪里會有太陽和車子呢。
轉身間畫家看到了屋內墻上掛著一排又一排的畫作。在窗外月色的映襯下畫中的女人或嬉笑或嗔怒,著實令人著迷。但畫家的確想不起來她是誰了,只能借著淡淡的月色看清每幅畫上都寫著的同一句話。
“Carl to Maureen。”
莫琳?熟悉的名字,但又的確想不起來。畫家有些苦惱地坐在木質書桌前,定定的望著桌面的相框出神。相框中的女人跟油畫中是同一個人,微揚的嘴角竟說不出的好看。只是這樣動人的女子,卻不知道為何會以油畫和照片的形式出現在自己的臥室。難道是妻子嗎?
畫家百無聊賴地拉開了書桌下層的抽屜,幾封牛皮紙信封裝好的信件就這樣意外地出現在面前,甚至在最上面的信封封面上還用墨水鄭重的寫著:
“卡爾,正在遺忘的時候一定要看。”
不知道是誰放置在這里的惡作劇,畫家只當是無聊時的消遣,饒有興趣的打開第一封信。
“卡爾,無論是桌上的照片還是墻上的畫,都是你的妻子莫琳。不用懷疑,因為我就是你。短暫性的失憶是阿爾茲海默癥的表現之一,藥放在茶幾旁邊的籃筐里,記得每天都要吃。
你畫了半生的莫琳,忽然不記得的時候應該很迷茫吧,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女人畫像掛在家里呢。第一次失去記憶的時候你也是這樣的,所以恢復正常之后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了這封信,留給日后的自己。不過不出意外的話,再過一段時間你還會記起來的。
莫琳很美吧?無論是淺笑還是深情的模樣,畫中的她還是不及她原本美貌的十分之一。或許也不是畫技欠差,只是她真的太完美了。完美到,就連她躺在病床上說再會了的樣子都是一幅絕美的風景。
對...她很久之前就離世了,因為該死的病魔。或許你應該很想問為什么沒有治療下去吧?莫琳說她不想繼續痛苦了。那時候的你舍不得她離開,也更舍不得她受苦,所以帶她回了家。
今天就先說到這里吧,我想你大概也清楚一些了。想到莫琳,我的情緒就有些不太好,沒辦法為你繼續寫下去了。”
畫家有些錯愕的放下第一封信,他始終不敢相信原來自己得了阿爾茲海默癥,也不敢相信這封信是從前的自己為了避免意料之內的遺忘而留到現在的。原來這滿屋子的畫像竟然是自己的妻子嗎?
畫家望向窗外,一片漆黑。
屋內燈光將蒼老且不修邊幅的面容淺淺的映在玻璃上。扁塌稀疏的白發歪歪扭扭地趴在額頭,下垂嘴角和空洞的眼神比皺紋更顯老態。此刻的畫家還不知道從前在畫展上發光的自己是究竟如何變成這副模樣的,仿佛寫了那封信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一個陌生的、落寞的老人。
但戲劇般的事實是,至始至終那個人都是他自己。
畫家猶豫著拿起抽屜中的第二封信,小心翼翼拆開因時間過久而老化脆弱的信封。
“外面下著雪,我已經冷靜多了。昨天又犯病了一次,還好養成了給失憶后的自己寫信的習慣,不然真怕我哪天一沖動毀了那些畫,毀了莫琳。沒有莫琳我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
“我又不記得她了。距離上一次不過一個月時間而已,我會不會真的把她忘了?我不想把她忘了。哪怕她忘了我,我也不會這么傷心。”
“怎么辦,現在開始每周都會忘記一次了。有時畫到一半的畫都不知道要怎么繼續下去。明明也加大了藥的劑量,好像還是緩解不了。人就不能不遺忘嗎?”
......
畫家看著一封又一封曾經的自己寫下的信,一時間有些錯愕。不知該相信自己腦海中可能并不完整的記憶,還是該相信這些言辭誠懇到令他眼眶酸澀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