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老了,為什么說他老了呢?因為他老想起往事,人人都說往事如煙,但在東坡心里,有些“煙”是永遠逝不去的。
這天一大早,東坡就揣著干糧扛著鋤頭來到那向東的坡地上種菜。看著那菜長得綠旺旺的,十分翠色可人,東坡樂了。兩個時辰后,他感到鋤地有些累了,便一屁股坐在地頭上。他雙手交叉,胳膊放在兩膝上,呆呆地就那樣坐著。
這塊地,臨近一條大馬路,此刻,世界萬分寂靜,天空中不時有幾只鳥飛過,但都沒有留下痕跡。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了鑼聲和喇叭聲,聽聲怪喜氣洋洋的。東坡朝遠處望去,哦,原來是一支迎親隊伍,隊伍不長,但很熱鬧。身著紅袍的樂人們,一個個臉上都綻放著笑容,一個個都很賣力地吹著、敲著,尤其是排頭的那兩個,自己吹地是搖頭晃腦,不亦樂乎!中間是一頂大紅喜轎,轎里坐著一位將要出閣的女子。
東坡瞧著,望著,他被這喜慶的氛圍感染了,自從自己被貶來到這黃州后,還沒這樣“熱鬧”過。前不久,他才剛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聲漸不聞影漸消,迎親隊伍走遠了。馬路上的灰塵又從空中落了下來,安靜地浮在路面之上。東坡依舊坐著,
只是眼神遠了些,濁了些。
這時,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從遠處蹦著跳著走了過來,他手持一根木棍,不時向路邊的雜草打去,打的花樣還不少,因為在小孩的眼中,這是“練武”的好辦法。不知為什么,小孩徑直地朝獨坐的東坡走來。
“老爺爺,現在你閑著嗎?”
“閑著”
“那你可以講個故事聽聽嗎?”
“想聽故事呀,好,今天就給你講一個”
小孩一聽有故事聽了,也樂了,就在東坡旁邊也一屁股坐下了。東坡頓了頓,向小孩說道:“這個故事的名字叫十年”
“十年?”
“嗯,那年我十九歲,她十六歲。那天夜里,我和她成婚。我記得那時窗外的月光,十分皎潔,窗內呢,紅燭靜燃。她紅裳朱蓋,坐在床上,我走過去慢慢地把她的紅蓋頭掀起。”
“新娘子漂亮嗎?”,小孩傻乎乎地問道。
“漂亮,當然漂亮了!她滿臉嬌羞,我內心有千言萬語,但就是說不出來。后來,我在一張白娟上寫下八個字,遞給了她。這八個字是:執子之手,與爾偕老”,東坡平靜地說著。
“這八個字啥意思呀?老爺爺,有點不明白”
“以后你會明白的,新婚不久我去汴京赴試,中了進士,后來就去當官了,我們一起去的”
“啊,老爺爺,你還當過官,當官多美啊,吃的好,穿的好,出門還有轎子坐,我娘就老想讓我當官,說當官可美了。對了,你現在怎么不當了?”小孩滿臉疑惑地看著東坡。
“當官的官就是棺材的棺,稍有不慎,自己就進去了呀”,東坡滿目凄然地說道。
“她真好,每天早上晚上都親手給我熬一碗粥,那粥真叫個香甜可口,可惜呀,現在喝不到了”
“為啥呀”
“因為她走了,再也見不到了,見不到了,她只陪了我十年,只有十年啊,她走的那年,才二十六歲,二十六歲哪”,說著說著,東坡從懷里掏出一疊東西來。他一層一層地慢慢打開,里面有一張白娟和一張紙箋。白娟上的字是東坡寫的,紙箋上的字是她寫的。那是東坡離家赴試時,她在包裹里偷偷塞下的。紙云:
夫君離家赴試,路途遙遠且歸期不定,妻不免思念萬分。夫君苦讀十二載,他日必定高中無疑。家中事君不必費心,妻為君細細照料。此去行期較長,夫君須自顧甚細。妻于家中,待君高中歸來。
東坡看著紙箋不由自主地哭了,他自言自語道:怎么說走就走呢,十年里共同的點點滴滴就留給我一人嗎?
小孩見東坡哭了,也默默地沉思不語。他不明白老爺爺為什么突然就哭了。過了一會,東坡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便問小孩:“以后想娶個什么樣的媳婦?”
小孩撓撓頭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娘說美麗能干的就行了”,東坡聽后說:“不管什么樣的媳婦,都要好好珍惜才行”。這時已接近中午了,東坡看了看日頭,從地頭包裹中掏出了干糧和一壺酒來。問小孩:“一起吃點?”
小孩忙說:“不了不了,我娘還等我回去呢”
小孩起身要走,東坡說等等。他從懷里取出一張紙遞給了小孩,并向小孩說:“今日你我相遇,也算有緣,這首詞你拿回去瞧瞧吧”。小孩把紙接住后放進口袋里,然后就一蹦三跳地走了。半路上小孩把紙拿出來讀,發現有好多字不認識,于是小孩就打算去問問村里的教書先生。
東坡在地頭,一邊嚼著餅,一邊喝著酒。地頭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啊。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大地,風兒靜悄悄地吹著大地,東坡慢悠悠地醉倒在大地上。一個男人在喝醉的時候,常常會想起自己最不如意的事和最愛的人。東坡醉了,他酣睡在地頭,真的是以地為床,以天為被。
那小孩回到家后,向母親說自己今天遇到了一個很奇怪的老爺爺,他向自己講了一個叫十年的故事,自己聽的是稀里糊涂,老爺爺哭的是稀里糊涂。那小孩的母親聽后只說了一句:是挺稀里糊涂的,接著就繼續做飯去了。那小孩吃完飯后,就徑直奔教書先生家去了,小孩想搞清那個老爺爺的用意。教書先生聞明小孩的來意,便把紙接了過來。題目是江城子,小引為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正文是: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聊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松岡
教書先生反復吟讀著,感嘆道:何人有如此至深之情啊。詞中的意思是:二人陰陽相隔,已有十年,可這十年之期,不用細細思考計算,就難以忘卻。綿綿千里的孤墳,竟然沒有一個可以訴說內心凄涼的地方。這是何等的心灰,何等的意冷啊。二人相逢卻不相識,為何呀?原來是因為思念而面容憔悴,已辨別不出昔日的容貌了。唉,日日思君不見君,只好夢中再相見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回到了故鄉,你正在那窗前梳妝打扮。我快步走上前去,內心有千言萬語想對你說。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只好以淚代言,以表我心中之意。罷了,罷了,料想我每年肝腸寸斷的地方應該是在那月光下長著短松的山崗吧。
教書先生又自語道:讀完這首詞有一種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的感覺。他晃頭感嘆:非情比天高義比地厚者,不可做此詞。那小孩聽了半天,也沒聽個所以然來,心想怎么教書先生也變得這么稀里糊涂了。于是那小孩趁教書先生不注意,就偷偷地溜了。
再說那東坡,一直睡個不醒。直到月上梢頭,他才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東坡朝四周望了一望,空無一人,唯有皎月千里。
夜風漸冷了,東坡打了個寒顫。他手把鋤頭,準備回了。走著,走著,他抬起頭來,只見那明月高高的掛在天空中,周圍還有些淡淡的黃暈色,他又一瞧,自己面前是一片松樹林。他頓時怔住了,他朝四下打探了一下慢慢說道:原來是,明月夜,短松岡。他立住不動,掏出了懷中的白娟,仔細地看著。小路上,月光將他的影子映的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