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上得山來,被帶到了一個修建的看似樸拙,實則構思十分精巧的茅屋前。
其中一個帶路的少年人輕叩了幾下門板,向屋內朗聲道:“師父,陳大人已到,是否請他進來?”
“貴客臨門,請稍后片刻!”屋內傳來一聲洪厚之聲說道。
須臾之后,一個鶴發童顏、白須飄飄的老者推門而出,身后跟著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男童。
鶴發老者迎面就打了個哈哈,高聲道:“老朽墨山陽,見過河防御史大夫陳大人!”
陳牧上眼觀瞧,當下明白這位鶴發老者便是人稱“山陽老人”的墨家鉅子墨山陽。
“如若不是尊駕自我介紹,我定誤認閣下為孔門學徒,見笑見笑!”陳牧見墨山陽一副儒生長衫的打扮,出口挖苦道。
要知道墨家和儒家都興起于春秋末年,儒家以孔孟為代表,主張“克己復禮”,主要階層為“士”;而墨家則是以從事工商業的下層民眾為主,主張“兼愛非攻”。二者在理想上有截然不同的理念。當年墨翟便嘲笑孔丘曰:“孔丘盛容修飾以蠱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趨翔之節以觀眾。博學不可使議世,勞思不可以補民”,更是預言說“儒之道足以喪天下”。
陳牧這話說得極其無禮,幾乎是罵這位老者就是墨家數典忘祖的叛徒,哪還有你墨家的一點遺存。一句話說得墨山陽臉色變了幾變。半晌才道:“具言你陳巖松乃是昆侖山的仙家,可老朽知曉這是你的矯世妄言。不過從這幾句話倒也看出你知之甚眾,這般羞辱倒是直接犀利。不過老朽倒有句良言相告‘鋼堅易折’,小子可聽清否?”
“哈哈哈,受教了!”陳牧大笑道。心道你這個裝模做樣的老東西,不但欺師滅祖,而且心眼還小的要命。還“鋼堅易折”,你直接威脅我再揭你老底你就直接把我干掉得了唄。
不過心里可以這么想,嘴里可不敢這么說。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陳牧也怕把這老家伙惹怒了,真把自己干掉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跟隨墨山陽一起出來的少年人見此情形,上前一步,向陳牧執了個晚輩禮道:“成陽景王劉諱章九世孫劉盆子拜見河防御史陳大人,以這種方式與大人見面,實屬無奈,還請大人見諒!”
這就是劉盆子?陳牧心里一激靈。這就是被赤眉軍擁立為“建始帝”,后在光武帝時得以善終的幸運到“被雷劈到十次還能活下來”的歷史超級幸運兒劉盆子?嗯,這濃眉大眼、額頭高隆、氣宇不凡的模樣還的確有異于一般人。
陳牧用眼睛看著劉盆子,笑道:“無妨無妨,方式不重要,見誰很重要。”然后給了墨山陽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意思是你一把年紀還不如這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說話中聽。
墨山陽淡然一笑,也不答話,做了個上請的手勢,邀請陳牧進屋。
陳牧心下一凜,超超然邁步進了茅屋。這個老東西,居然不上當。
墨山陽和劉盆子也一前一后進入屋內,與陳牧一起對坐在軟席之上。公輸溫叔和呂牡卻沒有跟進來,估計是有別的差遣,因為自從上山,他們就消失不見了。
帶路的少年人上了茶,依舊是先烤后煮,幾乎與鐘辛夷的做派如出一轍。看樣子此時的人們,都是以此法飲茶。
腦海里突然印出了鐘辛夷的倩影,陳牧不禁嘴角一彎。自己被這些人迷暈抓到了這個不知所謂的山上,也不知道辛夷姑娘該是急成什么樣子了。工事現場恐怕也是亂成一團了吧。想到這里,陳牧心里頓覺一片灰暗。
陳牧的神色變化被老奸巨猾的墨山陽盡收眼底。動心忍性就好,就怕你堅如磐石,這才要命。
少年人奉完茶,就閃身出去了。屋里燃了不知名的草香,聞來是香氣怡人。再加上淡淡的茶香和屋外啾啾的鳥鳴,居然有一種世外仙境的感覺。
“陳大人,請用茶。”墨山陽打破了這難得的寂靜。
陳牧正迷醉在眼前片刻的安謐里,卻被這不識時務的老家伙打破了寧靜。輕輕嘆息了一聲,執起茶碗,輕啜了一口。出于禮貌,回道:“老丈請。”
在這剛才這短暫的清明里,陳牧想清楚了眼前的情形:
陳牧記得中行現曾向自己透露,這劉盆子之父劉萌乃是墨家上一代鉅子,乃是式侯劉憲之子。而劉萌又是眼前這個叫墨山陽的傳人,卻被當即陛下所誅殺,估計還是參與謀反的緣故;中行現設計逮住的樊崇乃是墨山陽的徒弟兼尖刀,而呂牡正是樊崇之妻;劉萌又曾是公輸桓老人的學生,與公輸溫叔交好也是很有可能。看來,他們聚首定是以劉盆子復仇為旗幟、以實現墨陽山的野心為目的,企圖對抗朝廷,行謀反之舉。
“陳大人,有何疑問,直言詢問便是。”墨山陽飲了一口茶,拿出一股仙風道骨的勁頭道。
“敢問老丈今年高壽?”陳牧開始受不了這個野心勃勃、裝膀搗蒜的老家伙了。
墨山陽沒想到陳牧一開口問的卻是這個問題,明顯神情一怔,隨即呵呵一笑道:“老朽今年七十有二,古稀之年啦!”
“嗯,七十三、八十四,快到坎兒上了。”陳牧說完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孔丘七十三歲不祿,孟軻八十四歲而薨。這兩個數字對老年人而言,可是很敏感的數字。陳牧這是咒墨山陽死呢,萬一不死,那也是個老不死的。
墨山陽涵養再好,也是怒氣漸顯,悶哼道:“陳大人這是在考驗老夫的忍耐力嗎?”
“哈哈!”陳牧打了個哈哈,笑道:“晚輩不敢,只是好奇既已遲暮,為何雄心不減,欲成不能之事。”
“莽賊逆天而行,篡漢立新,荼毒生靈,天下志士當共擊之,何為不能之事?”墨山陽終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問題,一嘴的順詞兒張口便道,“陳先生志向高潔,為不世出的豪杰,卻甘心為莽賊賣命,更不惜以清白之身事莽賊之子,真是讓師門蒙羞。”
墨山陽的高論一出,陳牧便明白這是個中毒不淺的老家伙,與此人辯論還不如對牛彈琴呢。
墨家倡導身先士卒的“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大多不像儒家那樣注重禮儀,生活當中更為隨性和自由,行走于江湖。“以裘褐為衣,以跋驕為服”,提倡諸侯貴族們也要像民眾那樣穿粗布麻衣,行春秋勞作,才能更深刻的體會民眾疾苦,才能更好的管理國家。
如果用儒家適用于朝堂,而墨家則適用于江湖,或許更加貼切墨子的理念。可這個老家伙一口的“董儒”思想,陳牧實在懶得和他辯駁。
“陳某只想以天下蒼生為念,讓我華夏之民守土安命,自食其力,免受災禍之苦。陳某不才,愿為此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陳牧煌煌然道。
“啪啪啪”,劉盆子聞言擊掌稱好,喜道:“先生果然志向遠大,卓爾不群!”言畢,起身從一側架子上取下一張蔡侯紙,只見上面工工整整謄抄有陳牧在宜陽佯裝酒醉時書寫的《將進酒》全詩。
“先生醉后所言,卻是與此時志向相去甚遠,盆子想知曉這兩個志向哪個才是先生的真實想法?”劉盆子一片誠摯,問道。
陳牧沒想到這個看似年少的孩童居然已開始研究自己了,這讓他吃驚不小。看此情形,倒可能不是墨山陽自己意圖不軌,而是這個小孩子自己本身就志向不小。聯想到此人今后的一系列“神操作”,陳牧也不敢小瞧了這個小孩子。在兩漢之交,如無過人的智商和情商,單憑運氣想得以善終,無異于癡人說夢。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醉其薰,二者不相矛盾。”陳牧道。
“我有廟堂,虛待先生,何如?”劉盆子執上禮道。
陳牧佯裝沒看到,笑道,“陳某只愿掃一屋,不愿掃天下。”
“若不為我用,先生不怕今日人頭落地嗎?”劉盆子依舊執禮,一字一句道。很難想象這句殺氣騰騰的話居然是從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嘴里說出來的,而且是讓陳牧后背不禁出了一層白毛汗。
還是把前世的臭毛病沒改掉啊,讓對方心生警惕之心。陳牧暗自懊悔。
“殺了陳某人,這數州十幾郡的河防工事恐將成為泡影,數百萬黎民百姓將草衣木食、饑寒交迫,這恐非人主所為吧?”陳牧冷笑道,“何況,陳某這條命,恐還得用來交換你的好師兄樊崇吧?”
劉盆子盯住陳牧,眼睛里射出兩道精光,淡淡道:“如不為后者,我今日必殺先生。我甚至敢肯定,先生日后必是我劉盆子的勁敵。”
劉盆子嘴里雖然說著會用陳牧換回樊崇,但指意卻是寧可犧牲樊崇,也要誅殺陳牧,以免后患無窮。而且話意之下,數百萬民眾生死如同草芥一般。這大概就是野心家的價值取向吧,為自己一己私欲,搭上百萬黎民又如何。這個小孩子,竟是如此狠毒。
劉盆子的一席話,竟提醒了墨山陽,小野心家和老野心家是心意相通的。與陳牧的交談,使他們忽然意識到這個陳牧,的確是他們日后起事的重大障礙。
話不投機半句多,再談下去也無實際意義。墨山陽喊了門外侍立的少年,將陳牧送回到山坳里的草舍中,命人對其嚴加看管。不過幸運的是,他們也知道陳牧身手奇差,便沒有再用繩索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