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悅兒是個心地純真、心念專一的女孩。
她對這個世界的見識和興趣,僅限于線條與色彩。
所以當她遇見冒充安茹先生的顧明浩時,她并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將是怎樣一場劫數。
安悅兒對他人從來沒有要求,她只是專心一意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她自己看得見的風景,畫她自己想畫的畫。
所以她與世人并無太多交集,世人之于她的無足重輕就像她之于世人的無足重輕一模一樣。
像她這樣一個沉在人群里絕對找不出來的螻蟻一族,能與頂級精英、財團富少、財商界的風云人物顧明浩產生交集,若按邏輯概率分析,那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可是所謂命運弄人,大約就是這樣一種無邏輯的運作,至于命運要捉弄的是安悅兒還是顧明浩,迄今看,還難見分曉!
安悅兒喜歡畫畫,卻不太喜歡講話,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是如此,以至長到四歲還被當做啞巴。
其實關于小時候的記憶她也十分模糊,可以說是幾乎忘記了。
只是偶爾會有幾個零星的片段棲棲遑遑地闖進她的夢里,讓她覺得這世上還有一個遙遠又熟悉的角落,是她不可企及的!
每每這個時候,她就會將那些出現在夢里的片段用畫筆描繪下來——如果醒來時她還記得。
所以她的畫,無論是幼年時的那些信手涂鴉,還是后來稍見風格的油畫作品,都有著一種空靈的、蒙朧的、講不出出處的神秘感。
或者直白一點講——沒有人能看得懂她在畫甚么!
包括顧明浩第一次接過她的作品集時,這位受過貴族精英教育、也受過無數藝術熏染、聽過上千場古典音樂會、參觀過近百家美術博物館、收藏了無數件名家藝術品的富家闊少,對安悅兒所描畫的——紅色的風、金色的雨、白色的太陽藍月亮,也是看得頭暈目眩,不知所云!
不過藝術這東西本就微妙,說它玄乎又玄也不為過,知音寥寥更是世間常有的事。
又不過,命運對安悅兒而言有時是幸運的——至少在她失去母親之后、遇見顧明浩之前。
因為在這個檔期里她遇見了一位未必懂她,也未必懂她的畫的,卻然對她的藝術天賦給予極大支持的好老師,或者說是好院長。
安悅兒起初喚她作院長媽媽。后來又親切地稱呼她榮媽媽。
這位榮媽媽姓榮。是位剛過而立之年的干練女子。一個人操持著小城里一間幾近破敗的孤兒院。
是的,安悅兒是個孤兒。
至于從什么時候起做了孤兒,又是因為什么變成孤兒,前面講過,她自己已經不記得了。
她能記得的是——自從遇見這位榮媽媽以后,她終于可以自由地、不受任何干擾地畫畫了!
而且這位院長媽媽也十分喜歡她的畫!又時常對她講些鼓勵的話,還將她的作品(院長媽媽堅持這樣說)掛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也掛在食堂的墻壁上,還掛在各處的走廊里。
榮媽媽還經常向她夸口——悅兒將來一定是個大畫家哦!大畫家可不要忘了常回家看看哦!
榮院長這樣說時,安悅兒只有六歲。她幼小的心靈里自然沒有成為一個大畫家的宏圖大志。
事實是,就算她長到了十六歲,她仍不以為大畫家的名頭與她有什么相關。
她的畫只是她心靈世界的一個寫照,是她孤獨靈魂的翩翩起舞,她揮起畫筆只是為了給自己建一座城堡,這座城堡是她在喧嘩塵世里賴以存活的唯一凈土,是一個有別于大千世界的屬于她自己的另一個世界!
而榮院長顯然對這個天賦異稟的孤兒寄予了厚望,且是那種超乎理智、超乎情意的厚望。
這種厚望到后來就不只是停留在口頭的激勵和引導,這位精干的院長媽媽開始千方百計從各處籌措經費,為的是要將安悅兒送出去學習更專業的繪畫技法!
在榮媽媽的努力下,安悅兒先是被送到帝都一間比較有名氣的畫室里學習系統的繪畫課程。
可巧這間畫室里的老師也對安悅兒那種玄乎又玄的繪畫風格十分感嘆!他誠心贊譽之外,又傾力推薦,竟為安悅兒拿到了某個知名畫廊設立的“新人培育計劃獎學金”,又可以送安悅兒到法國游學一年。
這樣的人生機遇,對于一個出身于無名小城破敗孤兒院的孤兒來說,無疑是天大的恩賜!
可對于這樣的恩賜安悅兒從來都是安心受之。——她既不曾為好運加持而得意張狂、驕傲自滿;也沒有為無功受祿而心存惶恐、戰戰兢兢!
這倒也不是因為她心機深沉、頗具城府。相反,即便在帝都里生活了兩年、已然是十八歲的她依舊執念單純、心無旁騖!
她唯一專注的事情只有畫畫!
在畫畫以外,甚么人間的煙火事、世上的名利場、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往來,種種紛雜都不在她的思考范圍之內!
她沉默寡言,甚至帶有那么一點點棄世的落寞。因為無欲無求,所以更多時候都是離群索居。
在帝都畫室的那兩年,就是與她的授課老師講過的話也是屈指可數。這樣情況曾經令那位老師十分稀奇,也十分憂心,他甚至懷疑她一個人在法國是否能夠生存。
可是當他把這個好消息和這份憂心告訴榮院長時,榮院長卻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冷靜,她在電話里先是平靜地表達了謝意,然后是一陣略顯長久的沉默。
最后,她給出了答復——“悅兒可以照顧自己!”
“她雖然略顯笨拙,可是我們都教過她禮貌與規則,她知道自己的邊界在哪。她雖然不善言談,可是她心地善良,絕不會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她雖然有那么一點小小的固執,但是——”
說到后來榮院長又頓了一下,聲音里透出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是我們每個人總有那么一天是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悅兒也不列外。而且,我愿意相信這個世界更多時候是慈悲與仁愛的,他可以為我們保存一些美好!”
就這樣,安悅兒被信奉“慈悲與仁愛可以護她平安”的榮院長送去了法國,離家萬里——如果那個孤兒院可以稱之為家——在那之后,她們僅靠每周一封的電郵問候平安,了解近況。
安悅兒的確是個心地純真、心念專一的姑娘。
她對這個世界的興趣也真的僅限于線條與色彩。
無論使她身處何地,只要給她一支畫筆、一塊畫布、一堆油彩,她就可以建一個自己的王國。
她對物質也真的沒有要求。她一個人在這個頂級繁華的城市里過著十分樸素的生活。她的日常無外兩件事——看展與畫畫。
因為她的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說是孤獨冷僻的性格,她幾乎沒有交際。
也正是因為這種孤僻——或者可以說是帶著某種專注的狹隘與過分執著的倔強——當她按照安茹先生的約定走進瀾諾咖啡時,當她看見滿場青一色的西裝革履、精英壯漢時,她雖有小小的驚愕,又似乎帶著一丁點隱約的恐慌,可她還是固執地道明來意——
“我找安茹先生。我是安悅兒。”
她用先前練習過無數次的簡單法語直白地陳訴著自己的來意。
顧明浩則是略帶詫異地注看著這個擅自闖入的不速之客,眼里涌起一層層忿怒與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