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悅兒被放進了浴缸,溫熱的水流從腳下一點點漫延上來,沒了腳踝,沒了膝蓋,又慢慢沒上胸口,她那件寶藍色的長裙真的像面旗幟一樣飄蕩在水中了。
顧明浩先用毛巾擦去她身上的米湯,又在浴缸上橫了塊擱板,將一應牙具乳液之類悉數擺放到她面前,又在水里滴了幾滴浴鹽,用力攪拌幾下,攪起滿滿的泡沫。
他做這些行云流水,理所當然,并不把她當做陌生女子設立邊界,也可以說并不比在浴缸里養一條金魚費力多少!
“現在,有沒有覺得很放松或者有那么一點點愉悅?”他坐向浴缸外的地毯,與她隔壁傾談。
安悅兒搖頭,“你……能出去嗎……”
“不能。”顧明浩也跟著她搖頭,帶著難得一見的笑容,“想聽點音樂嗎?”
“你會唱歌?”她露出贊賞和新奇。
“我還會跳舞!還會彈琴!還會翻跟頭!你想邊聽音樂邊看我翻跟頭嗎?”顧明浩笑意更濃,這丫頭總是思路清奇!
“要不……還是繼續讀榮媽媽的信吧?”
“也好!不過這回我們換下規則。我每讀一句話,你就要脫一件衣服!畢竟沒人是穿著衣服洗澡的!”
安悅兒愣了一下,這個要求顯然太無禮了!她又擰緊了一雙小眉頭,好像真的想到一條妙計,
“嗯——,在我們家鄉,就是穿著衣服洗澡的!這并不奇怪!”
“哦!安小姐的家鄉在哪里?不過沒關系,這個問題不用回答!我想你說的那件事應該叫作游泳!不過也不管它!現在你是在我的酒店,就必須入鄉隨俗!入鄉隨俗你懂嗎?”
安悅兒依舊搖頭,有點不知所措。他總是讓她不知所措!
“入鄉隨俗就是……當地人怎么做你就學著怎么做!就像你來了法國早餐吃酸奶和牛角包一樣!你在國內早餐的時候會吃酸奶牛角包嗎?”顧明浩覺得他講了這輩子都不會講到的話!
安悅兒老老實實地搖頭,可是心里還是有她自己的算計。
“那么在這個城市里,大家都是脫了衣服洗澡……”
“你又沒脫衣服!”
“所以你是希望我也脫衣服?我不介意!如果你堅持如此……”顧明浩說著就解腰上的衣帶。
“不不不!我是說……真的不用……真的不用!”她腦袋搖的像只撥浪鼓,臉都漲紅了。
顧明浩又氣又笑,這種智商也敢跑出來討價還價!
“你看這是什么?”他又抓起白色的泡沫。
“泡沫。”
“透過泡沫你能看見什么?”
“什么也看不見。”
“那不就好了!泡沫就是你的新衣裳,泡沫里面的東西我也看不見啊!”
“可是泡沫會破!”
顧明浩怔了一下,不禁啞然失笑——還是有那么一點智慧啊!居然還知道泡沫會破?!
“安小姐,實話說,我對你的身體毫無興趣!我只是想讓你盡量放松愉快……”
“我現在就很愉快……”
“但是我不愉快!”
“那又不是我的問題!”
“哈!哈哈!”
可真是無奈!和她溝通怎么就這么費力!恨不能撲上去把人掐死!她的愚蠢是裝的嗎?這是時下女人們玩的新把戲嗎?所謂的扮豬吃虎?那她扮得可真像啊!
顧明浩不得不再次妥協,隨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去吧,只能從口袋里取出信紙,繼續念信:
“我最親愛的悅兒,最近好嗎……”
“這段讀過了……”
“閉嘴!”他厲聲呵斥,真是頭大!她是他此行必然遭遇的劫嗎?強忍煩躁,重又找回剛剛讀到的地方,繼續快速平淡地朗讀——
“燕燕和菲菲的手術安排在下個月,這都是悅兒的功勞。我把你的照片拿給她們看了,也隨信附上她們姐妹的照片。或許有那么一天,你們會在茫茫人海相遇,我相信燕燕和菲菲會記得你的相貌,會認出拯救她們的天使,她們的恩人……吧啦吧啦,以下都是感恩戴德!你還要聽嗎?”
“嗯——,可以再讀一遍嗎?”安悅兒央告。
“你哪句沒聽懂?錯!你哪句聽懂了?或者是你很享受這種被人銘記感恩的樣子……”
“再讀一遍好嗎?”她執著地請求。
顧明浩嘆息一聲,卻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把那封回信從頭至尾又讀了一遍。
“好像……并沒有說……手術排在幾號?”
“下個月!確實沒說幾號!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國,我會想辦法安排你去探望她們!”
“我不愿意。我是說我不愿意和你一起。”她給出明確的回答,以一種云淡風輕的姿態。
顧明浩好懸氣暈過去,被她這樣直白坦率地拒絕噎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我喜歡……一個人。”安悅兒說。
他沒能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你是說你喜歡某一個人?還是喜歡你自己的獨身狀態?”
這回換安悅兒不理解他的復雜對比了,想了一會兒才說,“只要我自己!不要別人!”
“所以你只想要你自己一個人的喜怒哀樂,一個人的生老病死,是這樣嗎?為什么?”
“因為……舒服……快樂……”
“你現在不舒服不快樂嗎?我做的哪件事讓你不舒服不快樂嗎?安小姐,你有沒有真正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你這是固步自封你懂嗎?所以你喜歡的是一成不變的人生?就像每天早餐只吃酸奶和牛角包!你有嘗試過別的味道嗎?你只停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只交往自己熟悉的人?你不覺得這樣的人生很無趣嗎?”
“那你的人生很有趣嗎?”她歪著頭反問,絕對沒有挑釁質疑的意思,只是平平常常的問題。
顧明浩又怔住了,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在激蕩——他的人生有趣嗎?他好像從來沒有思考過!
他是見識過這個世界的!見過風!見過雨!見過艷陽,見過明月!見過頂級繁華,也見過末世荒涼!——可是這一切真的有趣嗎?
未及而立之年,他就已然成就立業使命!也為此嘗盡人間冷暖,世態百味!
進入顧家十數年,他就像海上駕帆獨行的水手,一個人經歷過無數次驚濤駭浪,見慣了無數回風起云涌,被淹沒過,被放逐過,好在風帆從未倒下,孤舟一直都在,他也從未死透!
掙扎奮爭了許多年,終于得到眼下的紙醉金迷與富貴人生,可是這一切,真的十分有趣嗎?
最初的最初,又倒底是秉著怎樣一顆心出發的呢?是否爭來的一切都是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