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繁星綴滿夜空,那彎比昨天稍大了一點的月牙,像是被天空脅迫了似的,十分敷衍地揮灑著光芒。
軍子爬起來巡視一圈,外面黑黢黢的,只能確認油罐車前方和側面沒有狼,他當然不抱有狼群散去的幻想,他寧愿相信狼群對他還是心存忌憚的。
軍子輕手輕腳地伸直四肢,盡量讓自己舒展開來,經過剛才的休息,他感覺自己的體力恢復了許多,他緩緩把車窗搖下一道縫隙,外面的冷空氣霎時間紛涌而入,車里積攢的那點溫度根本經不起考驗。
軍子打著哆嗦適應了一會兒,側耳伏在窗邊靜靜地聽,從縫隙鉆進來的冷風,吹得他耳朵通紅。
今晚的戈壁灘格外寧靜,風就像是一個淘了一整天的孩子,有氣無力地吹著,狼群似乎都蟄伏起來,想必也在享受這寧靜的夜晚。
軍子拿過獵槍,那冰冷的觸感竟讓他渾身燥熱,似乎之前吸食體溫的怪物又將熱量返還給他。軍子深深吸了幾口冷氣,終于平復了下來,他伸手摸向車門,但當他接觸到門把手時,他停住了——這是出于本能的猶豫,與他的勇氣和意志沒有任何關系。
短暫的停頓后,軍子輕輕推開車門,幸運的是,許久沒有活動的車門除了揚起一些灰塵之外,倒也沒發出什么響動,只是突然涌入的寒冷讓軍子差點打了退堂鼓。
軍子緩慢推開車門,警惕地掃視一圈,隨后抓起身旁的布袋在車底揮了幾下,才拿著油桶,背起獵槍開始準備下車。
為了避免腳下發出聲音,軍子選擇把鞋留在車里,冷硬的鐵皮毫不費力地將寒意透過襪子傳遞到皮膚,但在緊張而壓抑的氣氛造成的顫抖的掩蓋下,此刻這點寒意是微不足道的。
軍子感覺自己變成了蛛網上的飛蛾,想要掙脫,但又怕驚動了網上的獵食者,只能緊緊地握住唯一能夠給他帶來希望的油桶,以及能夠保護這一縷希望的獵槍,戰戰兢兢地行動。
當軍子的腳掌接觸到凹凸不平的地面時,那一直在腳底郁結著的寒意突然消失了,反而滋生出一股烘烤般的燥熱。他很清楚這股燥熱的來源,那是他被囚禁了近十天的靈魂,重獲新生的慶典。
只可惜,慶典維持到軍子的第二只腳踏到地面就草草結束了,同時伴隨慶典結束的,還有那從他打開車門就開始的顫抖。軍子并沒有深究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只覺得形式似乎對他越來越有利了。
軍子貓著腰推動車門緩慢關上,直到留下一條拳頭大小的縫隙才停止。
漆黑的夜幕下,軍子正貼著油罐車,小心翼翼地朝車尾挪動。其間,縈繞在身邊的恐懼始終沒有散去,似乎所有目不能及的地方都藏匿著危險,發僵的身體已經麻木,只有眼珠在眼眶里亂轉,像一個疲于奔命的困獸。
“嗚嗚!”
車尾傳來異樣的響動讓軍子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條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調動所有感官集中在車尾的方向,等待著、甚至有點期盼那里能夠出現點什么,這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繼續逃避下去。
直到軍子的大腦開始缺氧,車尾都沒有出現任何東西。他的期望落空了,但是由此產生的復雜情緒卻更加濃重。
額頭汗已經冷卻,像冰珠一樣粘在皮膚上。軍子伸手撫了撫依舊瘋狂顫抖的心臟,下定了跟狼群打持久戰的決心,反正夜還黑。
平復心跳之后,軍子繼續躡手躡腳地挪到車尾,探頭往外觀察,車尾空無一物,之前發出異樣響動的罪魁禍首似乎是畏罪潛逃了。
軍子迅速閃到車尾,確認油罐車另一側也安全以后,才輕輕地把油桶放到排油口下方,把身后的獵槍拿到身前蹲了下來。
軍子雙手握著閥門,緩緩轉動,像個企圖撼動大象的螞蟻,無力卻堅定。
隨著閥門緩緩轉動,排油口發出輕微的“噗嗤”聲——那是油夾雜著空氣噴涌而出的聲音,這是軍子沒有計算到的情況。他趕忙伸手去堵,但那聲音卻像一個青春期的孩子,反抗得愈加強烈。
軍子慌張地四下巡視,噴涌的聲音比他用來麻木狼群的聲音微小很多,但兩者本質上的區別卻是顯而易見的,現在他只希望狼群繼續對油罐車發出的聲響充耳不聞,或者最好連充耳都不要有。
狼群如軍子所期望的那樣沒有出現,整個目視的范圍內,只有軍子一人,就像暴露在聚光燈下的小偷,等待著隨時可能到來的審判。
“嘩啦啦!”從排油口奔涌而出的油液擊打在桶壁上發出的聲響,像是一聲警哨,劃破了寂靜的戈壁灘,也劃破了那條明與暗的界線。
“嗚~!嗚~!”
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軍子條件反射般轉身看向空曠的戈壁灘。
嗚咽聲四起,有幾匹狼慢慢闖入軍子的視野里,那留著口涎的大嘴,鋒利的獠牙,以及那最讓軍子印象深刻的、審視獵物的眼神,都在揭示著即將發生得一切。
再次接觸到那種眼神,軍子無疑是膽怯的,但看著剛剛漫過底的油桶,他決定搏一搏,要不然他的這次行動將毫無意義。
“嘭!嘭!”連續兩匹狼的倒下,終于讓狼群想起了軍子手里還有能夠威脅到它們的東西,剩余的狼頓時四散奔逃,再次隱匿黑暗中去了。
軍子沒有因此而放松緊惕,他后退半步,身體緊靠在油罐車上,眼睛不斷在前方掃訓狼群的蹤跡,唯一讓他欣慰的是,耳邊穩定的流動聲始終沒有斷過。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軍子喃喃地念叨著,既是在鼓勵自己,也是在告訴沒再進犯的狼群,就這樣維持下去吧。
油桶里的油量接近一半,狼群都沒有發動有規模的進攻,只是中間有幾次試探性的冒進,都被軍子揮舞著獵槍嚇退了。看著狼群畏首畏尾的樣子,軍子幾天以來積攢的情緒找到了宣泄口,他往前邁了兩步,手里的獵槍也跟著胡亂揮舞,像一個發條即將用盡的木偶,竭力地證明自己的存在。
狼群還真被軍子嚇的不住后退,他不在乎狼群是否真的膽怯到不敢上前,或者只是在等他的“發條”用盡,他只知道,現在的他無比舒暢。
“嗷嗚~!”一聲極富統治力的狼嚎在軍子的背后響起,他幾乎在狼嚎開始的瞬間就回過頭。
暗淡的月光下,消失已久的頭狼正仰著脖子,高傲地站在油罐車頂。它那悠長的嚎叫聲還沒有到達頂峰,四周的嚎叫聲就開始應和起來,那是之前那些被軍子威懾到的懦弱者,在恭敬地膜拜它們的王。
長嘯之后,頭狼低下頭俯視著軍子,軍子也死死地盯著頭狼。這并不是說軍子已經有勇氣直面頭狼,事實上他的勇氣早在頭狼出現的那刻就消散殆盡,此刻迫使他直面頭狼的,是他的本能。
軍子暗暗估算他和頭狼之間的距離,不到三米,這個距離他很難擊殺活物,更別提已經從他手底下逃掉一次的頭狼。但是他只能硬著頭皮嘗試,他無奈地握緊手里的獵槍,盡量只靠雙手的動作慢慢抬起獵槍。
頭狼似乎察覺到軍子的想法,身體漸漸低伏下去,嘴里開始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軍子趕緊停下抬槍的動作,心中那縷本就不牢靠的、擊殺頭狼的想法也一同消散。
寂靜的戈壁灘上,油液傾瀉到桶里的聲音依舊在穩定的回響,從聲音判斷出,此時桶里的油已經將近三分之二,這些油足夠他開離這里。只是,眼下他已經不奢望把油加到油箱里,能夠拿著油桶安全回到駕駛室,他就心滿意足了。
打定主意后,軍子開始慢慢往油罐車挪動,他要在狼群徹底發動進攻之前,盡量靠近油桶。
頭狼嘴里的嗚咽聲越來越大,鋒利的獠牙也逐漸顯露出來,同時,軍子周圍也開始傳來逐漸清晰的嗚咽聲。
軍子注意到狼群的變化,卻只是放緩了動作,他不敢停下來,他承認他怕狼,但他更怕失去最后一縷希望。
軍子只往前挪動了大概半米的距離,頭狼就從車頂一躍而下,張著血盆大口朝他撲來,周圍的狼也朝軍子飛奔過來。
軍子只來得及提起槍,整個人就被撲倒在地,他橫舉著獵槍,死死頂住頭狼的脖子。頭狼尖利的獠牙和留著口涎的、不斷咬合的大嘴近在眼前。即使這個畫面已經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依舊讓他覺得心驚膽寒。
此刻,恐懼和懦弱催生出的體力派上了用場,軍子用膝蓋頂住頭狼的腹部,用出渾身的力氣將頭狼推跌倒一旁,揮舞著獵槍打開一匹打算撲過來的狼后,也來不及確定頭狼的位置,就連滾帶爬地來到油桶旁邊,抓起油桶往駕駛室跑去。
但是狼群的進攻還沒有結束,當軍子剛拐到車側面,有幾匹狼已經從車頭方向圍堵過來。
軍子不想將希望就這樣放棄,他單手揮舞獵槍左劈右刺,不斷將撲上前的狼擊退,但是他也只能做到這樣而已,想要前進幾乎是難如登天。更加讓他感到擔憂的是,他的體力在迅速流失,而見了血的狼群卻越戰越勇。
“啊!”小腿處突然傳來的一陣刺痛,讓軍子不禁叫出了聲。他低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鉆到車底的頭狼,正死死地咬著他的小腿上的肉往后撕扯,鋒利的獠牙深深地嵌在肉里,鮮血正隨著扯動潺潺地往外涌。
軍子豎起獵槍,用刺刀狠狠地扎向頭狼,另一只手只能暫時將油桶當做武器,撞開飛撲而來的狼。
刺刀深深地扎進頭狼的軀體,頭狼嘶叫著鉆回車底,但其余的狼并沒有放松對軍子的進攻,反而因為油桶沒什么殺傷力開始對油桶下嘴了。
直到感受到油桶傳來的拉扯力,軍子才意識到油桶已經被狼咬住,他顧不得尋找頭狼,強忍著腿上的疼痛,調轉槍口刺殺狼群,但狼群似乎決心要掐滅他的希望,死咬著油桶的邊緣和他拉扯,油桶發出嘎啦嘎啦的呻吟,桶里的油隨著拉扯左搖右晃,像是油桶不堪重負的掙扎。
軍子逐漸被狼群拉扯著脫離了油罐車,失去油罐車做依靠,他的危險成倍增加,原本刺殺咬著油桶的狼的刺刀,不得不防守從其他方向撲來的狼,而且最讓他擔心的是,那匹隨時可能出現的頭狼。再逗留下去,他只會葬身狼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