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新年伊始,美國出臺新版《國防戰略報告》......
這一年的十月,發生了一件震驚全球新聞界的大事,沙特知名記者賈邁勒·卡舒吉在沙特駐伊斯坦布爾總領館被沙特政府人員活活肢解。新聞出來的當天,她正好回報社辦理辭職事宜,親眼看到驕傲自負的Edward癱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離開敘利亞時,已經是五月份。
此前因為化武事件,敘利亞政府軍被敘利亞反對派、英美等國指責使用化學武器襲擊無辜平民。緊接著,四月中旬的一個凌晨,敘利亞就遭受了來自美英法超過100枚巡航導彈和空對地導彈的襲擊。
事發之時,她和Gu正好在大馬士革,凌晨時分被驚醒,外面已經是一片火光。大馬士革是敘利亞首都,也是該國的第二大城市。據說這里曾是古代絲綢之路陸路岔口的古塔綠洲,正對黎巴嫩山脈,位于黎巴嫩山脈和敘利亞沙漠之間的地帶。
她終于明白了什么叫“一片廢墟”,大馬士革遭到襲擊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看一個視頻,只要那樣她才能睡得著。
那是在一個叫Ansam的敘利亞十歲盲童和他的40名小伙伴,在大馬士革一片廢墟中唱著一首歌——心跳。那些孩子全部來自附近避難所,他們因戰爭逃離家鄉,有的人甚至七次舉家搬遷,他們在廢墟中的天籟演唱,每次都讓她聽到流淚。
之后的十多天里,她拍了許多照片,卻寫不出一個字的新聞稿。
她不再只關注戰爭本身,她把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到人身上,各種各樣的人,流離失所的,饑餓消瘦的,甚至血肉模糊的......Gu每次看到她的照片都不說話。
中彈的時候,他們正在報道一場小規模的當地沖突。本來她可以沒事,是為了救一個站在街頭被突發的動亂嚇哭的小女孩,她抱起她的一瞬間,感覺到冰冷尖銳的氣息從耳邊滑過,緊接著手臂就一痛,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身子就被沖過來的Gu撲倒。
她疼得幾乎暈厥,以前從不知道中彈竟然這樣疼,像是有人在不打麻藥的情況下將她的手臂生生切開,疼痛不斷蔓延,最后連四肢百骸都是痛意,慢慢的她眼前開始出現幻覺......
她做了個夢,夢到了淺淺,她在夢里對她說了很多話,斷斷續續的,有些模糊不清,有些又十分清楚。
“你還記得那一年寒假你問我借錢嗎?其實那不是我的錢,那三十萬都是宋二哥給的。”
“他好像知道你出了事,就在你跟我借錢的前一天,他忽然打電話給我,說你可能出事了。”
“所以我才會打電話給你,他讓我打電話問問你的情況,但同時叮囑我不能讓你知道是他授意的。”
“其實我們打電話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后來他把三十萬轉到我的賬戶,讓我轉給你,同時還一再交代,不能讓你知道。”
.......
醒過來的時候是傍晚,落日余暉像是燃燒的火焰,將簡陋的病房照耀的金燦燦一片。手臂的傷似乎處理過了,包了厚厚的紗布,看起來像是木乃伊的四肢,依然很痛,痛得她下意識咬住自己的嘴唇。
Gu從外面走進來,看到她醒了不由松了口氣的樣子,淡淡地問道:“你感覺怎么樣了?”
她眉頭擰成了一團,但還是咬了牙說:“沒事。”
他坐下來,看了看她的手臂說:“因為最近的動亂,醫院物資告急,所以給你取子彈的時候沒有打麻藥。”
她聽到他的話不由眼前一陣陣發黑,怪不得她覺得這樣疼,她很想爆粗口贊自己一聲勇士。
真她媽是勇士!
以前寫小說寫主角不打麻藥做手術取子彈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情節寫的那樣輕松自如,現在輪到自己身上她才知道這有多不切實際。
她試圖轉移注意力,就問他:“那個小女孩呢?沒事吧?”
“她沒事。”他的聲音一貫有些低沉,此刻更像是從喉嚨里壓出來的一樣:“但她的父母都死了,應該會被送到孤兒院。”
她一下子沉默下來,嗓子干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痛的緣故,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沒了血色。
不知道安靜了多久,他忽然看向她,神情有些高深莫測:“你剛才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叫一個名字。”
她疑惑地抬頭:“什么?”
“宋月。”他的聲音很輕,輕的像是最薄最快的刀,一下子削過她的耳膜。
她怔住,在這荒涼而熱烈的硝煙戰地之上,忽然聽到這兩個字,就像是清風霽月般在心口滑過。
肉體的疼痛似乎讓她意識越發清醒,一瞬間,她覺得有種強烈的情緒從她的靈魂深處涌出,夾著徹骨的相思,將她整個人帶入一種空洞的悲哀和絕望之中。
夕陽像是越燒越灼熱的火,荒蕪的沙地上,有飛鳥成群而過,迎著光亮而去,帶著飛蛾撲火的絕望姿態。
黃昏再熱烈,終究抵不過時間的侵蝕。
夜色終將來臨。
他們都是絕望的螻蟻,爬向硝煙的盡頭,尋找生的希望。
無數人期待夜盡天明,而這片土地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到晨曦的曙光?
Gu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個在手術中痛到暈厥都不曾流過一滴眼淚的女孩,竟然在聽到那兩個字的一瞬間,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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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倫敦之后,David安排她去醫院對受傷的手臂做了全面檢查,雖然子彈取出來了,也沒有什么并發癥,但因為中彈位置特殊,必須定期去醫院做復健。
Gu留在了敘利亞,沒有和她一起回來。
他送她上飛機之前忽然問了她一個問題:“你知道我的中文名字叫什么嗎?”
認識這么久了,她一直跟著其他人叫他Gu,從來不曾問過他的中文名,他也沒有主動說過。
她奇怪于他怎么會突然提到這個。
他沖她淡淡笑了笑,她很少見到他笑,以至于覺得極為好看,長得好看的男人很多,但是笑起來更好看的男人很少。
這一點,和女人正好相反。
大部分的女人都是笑起來比不笑好看。
“我叫顧行止,我有個哥哥,我們的名字都出自詩經里的一句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顧行止。
顧景行。
最后的最后,他對她說:“回去看看吧,夏成蹊,或許那個人,還在原地等你。”
六月份的時候,她第一次去阿富汗時拍的一張照片獲得了歐洲某新聞攝影大賽2017年度最具震撼力照片獎。
她是該獎創立以來第一個入圍的華人女記者,David還組織報社里的人為她舉辦了一場慶功宴。她自己倒是沒有多大的感覺,那是她不怎么愿意看到的一張照片。
就是那張被子彈打中頭部的阿富汗小男孩的照片。
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間,那眼神,她永世難忘。
其實她很清楚,那張照片能入圍,也正是因為那個眼神。
再次回到國內已經是八月中,她的手臂也恢復的差不多了。
David給了她一個長假,說是希望她回國看看。
她一直很奇怪,明明她什么都沒有和他們說過,但是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心結,甚至都知道她的心結在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