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我離開的時候了,請原諒我不辭而別。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我從來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安之若素,平靜地在這里做了這么久的飯。
在這個封閉的空間待得足夠久,我幾乎要連時間的概念都要喪失。我已經快要想不起最后一次見到山外的陽光是什么樣子。
有幾年的時間,我似乎有點恍惚:在這里的人難道不該是阿塞嗎?雖然他不是專職的廚師,但是他的手藝也不差。
但我仍要感謝你,感謝你的機器:是你讓我學會了認字、了解了歷史;是你讓我學會了數學、高等物理、化學、生物學、遺傳基因學、新世界的法術...是你讓我了解了乾星人、多重宇宙,以及你手頭的研究。盡管我對你研究的意義仍然存疑,但我仍是感謝。
一旦過了某個階段,人就不會再抗拒知識。知識之于我,就像財寶之于龍,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
我不知道你的生命處在哪個階段:你所做的這一切,是否也仍有對知識的渴求的成分在內呢?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那是一個陽光明媚、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我們早早就接到通知:那位夫人將在下午抵達別墅。這位尊貴的夫人來自歐洲,知書達理、會好幾國語言,這一次是特地到暹羅的新家來度假,順便看看在這里的產業。我早早地就準備好了冰鎮的蓮子湯,希望用我最擅長的方式來歡迎別墅的新主人。
我原以為會見到一位金發碧眼、個子高高的白人貴婦,直到司機從車上取下大皮箱、打開車門扶著你下車后好幾秒,我才反應過來:我們的新主人是一位黑發、黑色瞳孔、個子嬌小的美麗女孩!
蘇依儂女士作為別墅的管家迎接了你。我和阿塞、還有小雅站在她身后,我看到平時吊兒郎當的阿塞,眼睛中似乎放出光來。
你很快就適應了這里的新生活,我也很高興我們的服務能讓你滿意。小雅不止一次向我們提到:你是如何溫文爾雅、善解人意。阿塞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干活比過去賣力得多。我想,這就是新主人的魅力吧!
阿塞時常來后廚,跟我聊起他的新主人。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連我也不禁感嘆年輕真好!
如今回想起來:雖然那種快樂多多少少有著虛假的成分,但我寧可時光永遠停留在那一刻。美麗的新主人、溫和而又不失嚴肅的蘇依儂女士、兩個活潑能干的年輕人,還有我:一個能做一手好菜的廚師。如果你的機器能夠教會我更多文學藝術就好了!我簡直可以為那段美好的時光寫一部小說出來!
簡直像是一場夢...
當那些人來到別墅的時候,我原以為他們只是普通的惡棍。但這種可笑的想法只在我腦中停留了幾秒鐘而已:沒有惡棍會打扮成紳士的模樣。盡管如此,他們臉上的表情即便是最天真的孩子也能明白——他們是最兇狠的那一種人。
其實,從你第一次讓阿塞采購那些毒蟲的時候,我就隱隱約約想到:你絕不是一位普通的貴族女子。
貴族女子會下象棋、騎馬、畫畫、學音樂、學習園藝甚至是打獵...什么都可以,唯獨我沒有聽說過會喜歡和毒蟲和猴子待在一起的。
那時,我還聽不懂你們之間的對話,關于“基因”、關于“位面”、關于“囚籠”。我們只是很清楚:那些人將要對我們的主人不利。嗚呼哀哉!我們這幾個普通人又怎么是生化人和血族的對手呢?等到我在地上渾身疼痛、尚存一絲神智時,我卻發現我柔弱的主人——正和那兩個惡魔混戰在一起!
這是何等奇異的景象:一個個子嬌小的女孩,和兩個高大強壯的男人打成了平手!
...
那天夜里,當涼絲絲的雨下在我的臉上時,我看到你站在我面前。
你告訴我,我已經睡了八十五年了,現在你需要我重新為你服務。
坐在滿是濕泥的棺材里,我有點恍惚。大段的記憶脫節讓我花了好半天才搞清楚狀況:我并沒有死,而是沉睡了將近一個世紀!
但是這樣的事從你說來,卻并沒有讓我感到害怕——甚至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你臉上濕漉漉的,掛著我熟悉的笑容。我知道:你還是我的主人。
在阿杜的那片沙灘上,在陽光下,我們靜靜地等待穿越的到來。在那一陣陣的海浪聲中,哪怕是我,一個只懂得做菜的廚師,也曾有那么一刻思考過:我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那時,我曾堅定地以為: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你服務。
建立星城的秩序雖然失敗了,但是這世界很廣闊,我們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學習新的知識、建立實驗室、照顧你的起居...千篇一律的重復讓我有一種安穩的感覺。
我不在乎那些實驗體的感覺。是你創造了他們,你就是他們的神。
雖然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你仍要執著于那些實驗?降頭術的開發早已完成,但是你已經沒有機會將它們用在原來的世界了,不是嗎?
將降頭術與這世界的法術結合起來的確是很有挑戰的工作,但是你也完成了...我同樣不明白:哪怕不需要這些新的法術,你也已經是這世界的大法師、是這世界的神。這些工作,究竟又有什么意義呢?
也許,這就是你存在的意義?
你將最后一位學生送去比斯特里察之后,實驗室和圖書館更安靜了。我從來也沒有機會和你的學生交流,也不知道那座新的城市——比斯特里察究竟是什么樣子。那是你夢想中的城市嗎?我不知道。雖然我已經學了很多、你的工作也很順利,但是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這世界、這座山中的圖書館和實驗室,逐漸變得越來越安靜。連那些實驗體發出的呻吟聲,在我腦海中也逐漸趨于平靜。你不去說,我也不會去問。有時候,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還有空余的時間時,我會躺在床上懷念蘇依儂女士、還有那兩個年輕人——那兩個年輕人究竟怎么樣了?
阿塞去你房間的那個晚上,我整晚都蹲在窗外...請原諒我,我原本并不想提這件事情。但是既然今天我要和這里告別,我還是止不住地想說:如果那是我、而不是阿塞,該有多好?
我將這種扭曲隱藏在心里那么久...后來我才明白:作為乾星人的作品,你可以隨意釋放雄性或者雌性的荷爾蒙。我很困惑:阿塞也是這樣進入你的房間的嗎?我也是因為荷爾蒙的作用才會形成心理扭曲的嗎?
你的機器并沒有給我太多關于心理學的知識,我無法分析自己。
而自從到了這個世界以后,你似乎再也沒有釋放過荷爾蒙。你只是醉心于工作吧?
盡管如此,我還是曾為阿塞和自己感到悲哀。
雖然這里和原來的世界有著“時差”,但是我的身體仍是一天天老了,也許是因為我已經在土中躺了將近一個世紀,也許這本身不可避免:我是個普通的人,而你是神的造物。強大的基因工程也無法阻止我的衰老,而你卻仍和一個世紀前一樣。
我忘了是從哪一天起,心里忽然又有了一點沖動。
我想要回去看看。
也許人老了,都會有這種想法。我開始回憶陽光是什么樣子、星空又是什么樣子、花草又是什么樣子。
你不在實驗室的時間越長,我就花了更多的時間去回想這些。
這一次,你又多久沒有回來了?也許你不會再回來、已經在比斯特里察找到了你的新生活?新的研究?
如果我仔細去數刻下的標記...會有兩年嗎?
我存在的意義已經完成了嗎?
我可以重新作為一個普通人,去追尋一些生命的美好了嗎?
生命、美好...這些詞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了。而此時此刻,它們正不斷在我腦中翻涌著。
如果你真的不會再回來,那我會選擇往星城走一走。從這里翻過雪山和草地、經過克盧日·納波卡、潘帕斯森林、月亮谷森林...這段路雖長,但不難走。在這一路上,我應該能有機會重新欣賞日出和日落、星空和圓月、微風和草地。
實驗室的鑰匙我帶走了,這樣能確保不會被某些冒冒失失的旅人混進來。圖書館的資料我都上了鎖,除了你,沒人能讀懂上面的內容。我還帶走了巫妖的命匣,這樣它能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對陰影的精神聯系上,而不是研究命匣上的咒文。
如果有一天你又想起了這座實驗室、這座圖書館...想起了我...你一定知道到哪里找我的。也許那時我正在星城的碼頭上垂釣,吹著海風、抽著他們跨越大洋販賣來的煙草,垂垂老矣...但只要你有需要,我還是會回來為你服務的。
你的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