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個冬天，身邊的一切都褪成暗色，那些陳舊的思緒像是毒蛇一樣咬著我不放。那天的冬雷、夾雜著雪珠的暴雨、還有那個女人的哭泣……

　　以及我長大一些之后，才明白過來的事情。

　　當父親俯瞰天下的時候，我陪他站在儀國宮殿的頂峰，往下是繁華，卻也是無止境的寂寞。

　　我不確定父親這一生除了征戰和國事，是否是感到幸福的。

　　當我站在他身后的時候，我看著他挺著筆直的背脊，東邊的太陽高高懸掛在天上，光芒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跳躍著的飛龍鱗片。

　　父親就是儀國的飛龍。

　　可是飛龍就算全身都被淋著金光，卻也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選擇權在我的手里，可是我選擇了不告訴他這樣的秘密。

　　很多次我站在他的身后，望著他腰間的黑曜石腰環，上面鑲滿了波光粼粼的碎金和鉆石，如同天光奪人。

　　可是我卻不能告訴他，母親有了別的男人。

　　我不能告訴他，在他這樣風光無限的一生里，會有這樣的一個墨點。

　　父親對于母親的疼愛，是舉國皆知的。母親出嫁的那日，舉國上下種滿了香荷……

　　僅僅是聽說，就仿佛能夠聞到那日清雅的花香。

　　在聽聞中想象出母親出嫁那日穿的嫁衣花裙，她的妝容、她的笑容、她嬌羞的容顏……

　　僅僅是臆想出她出嫁的樣子，就覺得十分幸福。

　　父親大概是承諾過一生愛她的。

　　父親的確也是做到了的。

　　我不知道別國的王會如何，是否雨露均沾。可是在儀國，父親給了這個國家一個童話，不參雜一點的雜質。如果沒有讓母親親手毀掉這一切的話，他們就是最讓人羨慕的一對神仙眷侶。

　　儀國只有她一個荷后，我們只有她一個母親。父親把一生的妻子之位都給了她一個人。

　　在父親的童話中，一切仿佛都是光源的種子，他把種子種在土里，結出來的果實如同太陽般熾熱。

　　而父親生命里的黑暗和悲哀，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能親手刺破這一切。

　　我不能親手終結這樣的光源。

　　我并沒有原諒母親。再后來，我也不會去在意，她是否原諒我了無意見證她恥辱的眼睛。

　　在我長大了一些之后，只要和母親對視，我們兩個的眼神中都心知肚明——我了解她的黑暗，她仇視我的目睹。

　　之后和母親的關系越來越差，我總是會置氣般無意挑起那件事，她卻不再絕望和哭泣，而是冷著眼睛對我說：“有些不需要記住的東西，忘了就好，這樣對誰都有好處。”

　　可是，怎么能忘?

　　我與她對視著，仿佛在找尋她懺悔的出口。

　　可是這些年來，她表情的變化告訴我，她不會懺悔，永不會。

　　“我是你的母親。”她無數次重復這句話。

　　她口中的詞匯是“母親”，而不再是“阿娘”。

　　我看著這個越來越臃腫的女人，她的臉上仿佛反射出越來越多的油光。那些油光好像是她藏在心底發酵了的秘密，她打算徹徹底底逍遙自在，自私地享樂快活，不會再有一絲悔意。

　　我問過她一句：“你后悔過嗎？”

　　她回答我：“棲兒，有很多事情要活半輩子才會懂的。現在你還小，不懂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等你將來明白自己想要的了，就會甘愿把其他的一切全部都當成墊腳石而已。”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永遠美麗嗎？還是自己的逍遙快活?”我問。

　　“感情。”她這樣回答我。

　　我停頓了一秒，厭惡地把她桌子上她最喜歡的茶杯摔碎在地上。

　　“和別的男人的感情?”我咬牙切齒，又帶著無限的嘲諷。

　　她笑笑，不說話。

　　她已在我面前破罐子破摔，她不需要偽裝，也不再欺騙著之前那個因為年紀小而什么都不懂的我。

　　現在我長大了，她斷定我不會親手去扼殺父親的童話。

　　這件事情越久遠，在我心中累積的那塊渣子就越發的堆積起來，好似完完全全堵塞住了我的心臟。每次想起父親那樣挺拔的背影，我就覺得如同千萬場冬天的大雪把我淹沒。

　　我恨自己無意成為了背叛父親的幫兇，我也恨自己還沒有放棄對生我的那個女人的希望。

　　我像是被煎熬在永夜間，無論翻身多少次，都像是被水火相煎，永遠噩夢。

　　直到母親之后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了儀辰星身上，她一心想要讓儀辰星成為儀國的王。

　　她所有的精力仿佛徹底轉移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

　　可是母親對待我，也再沒有了小時候不忍心掐死我的柔軟。

　　在涉及到王位的時候，她對我從來就沒有心軟過。

　　她不會對我裝作柔軟，去化身溫柔來堵住我的嘴。她越是在歲月里邁步，就越是作妖伶俐。

　　她的每一處血管都好似在張揚著對我說：棲星啊，我不怕你，你盡管把一切都說出來好了，這樣的話，你父親一生的美夢就破碎了，儀國也該跟著下地獄了。

　　她每一次的眼神，都是恰到好處的輕蔑和得意。

　　在往后的這幾年，我再也沒有感受到她對我的愛。

　　因為我目睹的那一切，讓我在她心里的地位被狠心踩掉了一半。又因為父親無意的一句王位指配，讓她徹徹底底放棄了我。

　　四個兒女，不愛我一個，又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