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頓餃子之后，苗卿看少年的目光就有些不對了，總是帶著些探究的意味。

　　少年時常被她的目光給盯得渾身僵硬，然后扭頭看著她，露出一個笑，“怎么了？卿?！?p>　　苗卿便慢慢收回視線，托著下巴，十分不自然地偏過頭假裝自己剛剛并沒有盯著他看，說：“嗯？怎么了？沒事啊?！?p>　　少年覺得他們有必要談一談了。

　　他大概也能猜到苗卿最近在想些什么。

　　“卿會覺得我現在像他嗎？”

　　苗卿被戳穿了心思，有點尷尬，下意識就做了否定，“你在說什么啊?！?p>　　少年看出她在逃避，輕輕嘆了口氣。

　　他自己也意識到了最近的一點異常。他一向是不會做夢的，但近期的夜里卻開始夢到一些奇怪的東西——

　　陌生的服飾，陌生的高樓，陌生的面孔。

　　他只當那是個小世界的投影，便也沒有在意，漠然地在一個小院子里生活，學著從沒有接觸過的知識，后來去了一個叫學校的地方。

　　那個夢神奇地在不同的夜晚連接了起來，他逐漸察覺到不對勁，甚至懷疑這是心魔作祟。直到在夢里看到了卿的名字。

　　是一本日記，扉頁寫著很好看的“苗卿”兩個字。他沒忍住，就翻開了。

　　看的過程中，他的眉頭一直緊鎖，然后翻到下一頁，目光凝在頁面中間干涸的暗紅的血液上。他的血液也要凝固了。

　　醒來之后他久久回不過神，卻也沒跟苗卿講這件事。中午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做了餃子。

　　日記里提到過。

　　用很稚嫩的筆跡記錄了小時候發生的事情。

　　他止不住地心疼，雖然知道那只是個夢。

　　但苗卿的反應有點出乎他意料，仿佛真的是對餃子有一些執念。這讓他開始懷疑起那個夢來。

　　后來的夢里，他們都在一點點長大，他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陸白樹。

　　卿一開始要找的那個陸白樹。

　　他確實有些懵了，也在想這會不會是前世的記憶之類的東西。他就像是經歷了兩個不同的人生，除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修真界，還在一個科技高速發達的世界經歷了名為陸白樹的幾年生命。

　　他用這個身份護著苗卿安安穩穩地生活，最后親眼看著苗卿死掉。

　　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掙扎著想從夢里出來。

　　夢是假的。卿怎么會死，只要睜眼，只要睜開眼，打開她的房間門，就能看到卿。

　　夢中的感觸都太過真實，真實到讓他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愈發向他身體內存在的另一個君柏靠近。

　　終于連苗卿也發覺到了。

　　卿看他的目光不再完全是以前那樣對待一位要關心的弟弟那樣，而是完全掩不住地會流露出一些……愛。

　　如果他也配擁有卿的愛。

　　苗卿想逃避這個問題，或許是因為她還沒有思考出個所以然。但不能兩個人都逃避啊。

　　他現在有個隱隱約約的念頭。他和身體內的另一位君柏，或許，真的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如果夢就是另一個人的記憶，那就意味著他們現在在融合了。

　　少年君柏拉開椅子坐在了苗卿對面，正視著她的眼睛，不容她躲開。一字一頓地說：“我想起了很多事?！?p>　　苗卿不知道他想說什么，只當他是回憶了過去的事情，便問道：“嗯？想起了什么？”

　　少年頓了下，說道：“想起S市，一中，日記，在巷口見到你。”

　　苗卿完全愣在了椅子上。

　　他在說什么??？

　　這話的信息量太大了，讓她不知道是該先在意他似乎是現實中的那個君柏還是該先在意他話中的“日記”

　　日記。什么日記？

　　苗卿試圖避開這個詞，但莫名就控制不住地想到自己日記本丟失的那個下午，以及后來出現在她課桌抽屜里的早餐、輔導書、小紙條。

　　這幾個詞說出口的時候，少年的心底其實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有一個聲音說：“終于想起來啊?！?p>　　他知道那是體內另一個人的聲音。

　　“看來陸宇的技術還是不夠完善。”那聲音笑了下。

　　“但是你就這樣暴露了，讓我接下來有點難辦?！?p>　　少年問：“暴露了……什么？”

　　“我本想給她一點暗示，讓她自己意識到的。這樣直接說出真相，可能會引起她的警惕。”

　　少年完全搞不懂了，他對于現實世界的夢還只做到苗卿車禍身亡那里，后來發生了什么，他便是一點也不知道了。

　　那個穩重低沉的聲音很無奈地嘆氣，“我想你現在應該也不會想把身體讓給我吧？”

　　少年的識海世界顫動了一下，隔著一層薄薄的屏障，那里出現了一個穿著夢里服飾的男人。

　　他身姿筆挺地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每一根頭發的弧度都恰到好處，唇角掛著很淡的笑，讓人覺得他好像也沒那么難相處，像個溫文爾雅的貴公子。但仔細看去，就能注意到他身上那不容忽視的壓迫感。強大，冷漠，睥睨眾生。

　　少年沉默著看了他一會兒，然后點頭，“你要說服我?！?p>　　他能體會到苗卿近來愈發奇怪的目光了。

　　他們兩個在身形和相貌上確實還有挺大的差距，畢竟少年和青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但還是太像了，在他做了那些夢之后。

　　說話的語調，微笑的弧度，走路的姿態……各方面都很相像。

　　君柏知道少年想聽什么，也知道他現在在想什么。不管怎么說，對面的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自己。如果不是陸宇設置有誤，這個世界里，他是不會出現的。

　　他占用了少年的身體，本就是很不講道理的事了，所以雖然現在他完全可以讓陸宇銷去少年的人格，但他不能這么做。

　　不公平。

　　于是君柏伸手在虛空中一探，拽出來了一把旋轉真皮辦公椅，也順便復制了一把給少年推過去，然后很隨性地坐下，給少年講了接下來的事情。

　　君柏：“你的夢，回憶到哪里了？”

　　少年下意識攥了下手指，眼眸沉了沉，說：“車禍。”

　　君柏沒有關心他此刻的心理狀態，只想快點把這邊的事情解決。苗卿還在等著。

　　“苗卿并沒有死?！?p>　　少年一怔，抬頭看向對面的人，本來已經帶了點希望，卻看他薄唇微動，然后不帶感情地說出十分殘忍的話。

　　“她變成了植物人?！?p>　　植物人。

　　苗卿確實沒有死，只不過，有可能一輩子都醒不過來。

　　君柏不像少年一樣對這個事實太過抗拒，因為他是真真切切痛苦了兩年，等待了兩年，該接受的早就已經接受了。

　　“苗卿的父母并不愿意照顧她，所以醫院的事是我全權辦理。”

　　“我也掙扎過該不該讓她繼續保持那樣的狀態生存著，我的經濟狀況可以讓她一直以植物人的狀態存活?？伤绻鼙磉_意愿的話，不一定是愿意的?！?p>　　“直到陸宇回國?！?p>　　“在他團隊的研究下發現，對于外界的一些話語，她的大腦出現了激活區域。后期的實驗里，能看到她有類似于健康人的大腦激活。所以她是保留了一定程度意識的。你也可以理解為她醒來過，只是無法操縱自己的身體。”

　　“在我能找到的最頂尖團隊的治療下，她有很大概率可以恢復健康，但是在中途遇到了障礙。苗卿她，在某種意義上，被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p>　　“恢復健康需要醫生和病人的共同努力，但她卻在抗拒?！?p>　　“我知道她在抗拒什么?！?p>　　說到這里，君柏摩挲了一下座椅扶手，與少年對視了一眼。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那本日記。

　　“表面上看，苗卿好像已經沒有任何心理問題，曾經的自殘自殺自虐傾向都被成長所治愈，甚至她還比正常人要更加溫柔積極。但其實，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還是在厭惡著整個世界的?！?p>　　“所以她不愿意醒來。”

　　少年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捏住了心臟，想說話，但是發不出聲。

　　卿要有多難過啊。

　　卿和他不一樣。

　　他的心生來便是黑的，對于外界的反應并不強烈。但苗卿卻是溫柔的，充滿希望的。她父親給了她良好的啟蒙，帶她看這世界的美好?？蛇@種溫柔卻被人生生砸碎了。

　　一直身處地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從天堂墜落。

　　君柏繼續說了下去，“我不能任她這樣昏睡過去?！?p>　　“陸宇說，她給自己織造了無數個夢境，終其一生都可能被困在那些夢里。夢的主體由她最厭惡的事情構成。”

　　“我便來喊她了?！?p>　　“我讓自己潛入她的夢，意外地沒有受到什么阻攔，但是被她的潛意識發現了?！?p>　　君柏想起當時的場景，沒忍住笑了下。

　　“我剛進入夢境的時候就收到了她潛意識的警告，那個意識稱自己為系統，試圖警告我這個外來入侵者。但她并不太完善，我想辦法從她口中套取了一些消息?！?p>　　“苗卿出車禍的那天上午，沒收了班里一個孩子的小說?？齑ヂ栽?。估計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書，所以印象太過深刻，于是她的夢便也是以收服渣男為主線。”

　　“系統的要求是完成任務就能回到現實世界，但她怎么可能愿意做這樣的任務啊，所以她根本就沒打算醒。”

　　“為了更好地介入夢境，我不斷地向那位系統下暗示，讓它記住了陸白樹這個名字，最后成功融入到第一個世界里，成為她要攻略的人物。”

　　“每個渣男身上都有她的心理陰影。第一個世界大概是‘偏聽偏信，愚蠢地誣陷她’”

　　“是不是很熟悉？你也看過那本日記，知道她小時候父親死亡后，小鎮里的那些人是怎樣地跟風誣陷她父親，沒有判斷力，聽信他人一面之詞。”

　　“作為攻略對象，我要做的是讓苗卿相信我愛她，然后找個理由為她死去，讓她判定自己的任務成功?！?p>　　君柏停頓了一下，想起些什么事情，蹙起眉頭。

　　“可是我失敗了。我做的不夠好，第一個要求無法達到。我怎么敢愛她？她那么……那么，”

　　他一時找不到該用什么詞形容，不安地用食指敲了敲扶手。

　　少年卻領會到了他的意思，目光清澈，輕輕說：“她那么美好，圣潔。你覺得自己不配?！?p>　　君柏的姿態放松了一下，“對?！?p>　　少年聽懂了，也學著他的樣子往椅背靠了下，“所以就有了我。你選擇丟棄記憶來完成任務，我也確實如你所愿真切地愛上了她?！?p>　　他好笑地看了看對面沉穩的男人，“但你沒想到她分的那么清楚，也沒有想到她的愛會那么孤注一擲。她實在是認定了你，所以不愿意承認我?！?p>　　君柏很認真地對他道了個歉。

　　少年擺了擺手，“不用向我道歉，你沒做錯什么，你只是想救她。但是你不會害怕嗎？”

　　君柏一愣。

　　少年像是看透了一切，“你不是要占用這個身體，而是要和我融合?？膳c我融合后，你會愛她。你不怕嗎？對你來說，這是褻神。”

　　君柏沉默片刻，說：“為了讓她醒來……”

　　少年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你比我想象的要懦弱，甚至不敢面對自己的真實想法。真的只是為了讓她醒來？”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站起來向他走近，“你說服我了。”

　　君柏看看他，笑了。

　　少年抬手打破那層屏障，自己邁步走了進去。

　　“要按著她設定的規則走，是嗎？不能真的說明來意，而是要讓她自己產生想回到現實世界的想法。”少年問。

　　君柏：“嗯。不然夢境會崩潰，她會構造出其他的夢，也許我就無法進入了?！?p>　　少年的身體一寸寸消失，直至完全淹沒在黑暗里。

　　“祝你好運。”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

　　“我也希望卿可以一直開心。”

　　識海因為少年的消失而震動了一下，然后又被君柏壓制下去。

　　他融合了少年的記憶。

　　抬手碰觸了一下心臟的位置，輕輕閉眼。

　　這個世界不能再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