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他們決心為孩子建成一座高塔。”
“那是一座與世隔絕的高塔,哪怕日曬雨淋、狂風侵襲,也無法摧毀它的存在。”
“爸爸在塔底留下了一扇大大的門,他認為孩子總有一天會需要離開;媽媽則在塔頂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窗,她認為就算不得已托庇于石磚瓦片之下,自家的小公主也會想要見一見外面的世界。”
“就這樣,小女孩住進了高塔里。”
“時光流逝,她用爸爸送的畫筆,在塔頂的天花板畫上了星星點綴的夜空;用媽媽送的種子,在投進陽光的窗口前,栽滿了花草。”
“哦對了,最令她高興的一件事是,她還種出了一盆豌豆。”
“雖然那是一盆種得不太好、稀稀拉拉的豌豆,但小女孩發誓,她付出了自己全部心意,在等待開花結果的過程中,耐心地澆灌、給予養分。”
“要知道,她是如此的渺小,所以只是能種出這樣一盆豌豆,也是非常的了不起。”
“因此,其中一莢長得最飽滿、顆粒最多的豌豆還被她摘下,當成了自己的床。”
“——是的,縱然獨力種出了一盆豌豆,她還是沒有改變自身的處境。”
“她還是那個生來就令父母無比擔憂、直到現在也還比不上別人拇指大的‘小女孩’。”
“很快,小女孩就意識到塔里生活的枯燥。她有星星的陪伴,有豌豆做成的床,還有任由她作為游樂園的花草公園,可是她還是會被窗口之外的世界所吸引。”
“夫妻倆無奈,對她說:你還沒長大,沒辦法保護自己。”
“小女孩卻反駁說:天生的體型無法改變,但是我已經做到了很多人從未做到的事,難道只有外在的成長才是真正的強大嗎?”
“爸爸媽媽只好又告訴她——”
娓娓復述童話故事的聲音戛然而止,林允兒愣了下,看著臉上掛著吟吟笑意的崔秀榮,嘴里馬上發出一聲拉長的抗議。
“啊,姐姐你真是!你這一手是跟作家學的嗎?哪有人這樣,就算要停下,你好歹把爸爸媽媽說了什么講完啊!”
崔秀榮很敷衍地擺擺手,自顧自說:“下次再繼續,下次……總之,你現在能大致感受到這則故事的核心嗎?”
還蹙著眉毛的林允兒不情不愿地看她,然后試著回答:“只聽了前半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應該是在講人真正強大的部分是內心吧?”
誰料,崔秀榮聽到這個答案后就搖了搖頭。
“在這個故事里,‘爸爸’其實是象征著我們自己的理性,‘媽媽’是感性。”她對林允兒耐心地講解起來,“那么,身為孩子,也是整個故事的主人公,‘小女孩’又是誰呢?”
林允兒在她的引導下,若有所思地說:“那部分……實際上是我們自己?不對,‘小女孩’指的應該是我們內心當中的自己?”
崔秀榮終于對她報以一個贊賞的眼神。
“可是,為什么在故事里,我們心中的自己會那么微小?我們的感性和理性又為什么要把我們困在一座塔里?”林允兒很快又提出新的問題。
“因為現實就是如此啊。”崔秀榮在她略微驚訝的眼光中說,“打從出生以來,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心目中第一件珍貴的‘寶物’,但很多人也都知道,除了父母,只有我們自己當自己是寶物。真實的我們,大多平凡而渺小,在其他人眼中,我們可能連對方的一根拇指都比不過。”
女人聳肩攤開手:“所以說,在高塔以內,是珍貴的小公主,在高塔以外,小小如同豌豆。在這個世上,我們大約都是書里的‘豌豆公主’。”
林允兒嘴巴微張,經過崔秀榮的剖析后,她對于這則初聞之下感觀普通的童話故事驀然就有了種新的理解。
“至于‘高塔’的存在,那象征著一種保護。雖然嘴上不說,但我想大家差不多都是這樣,很難去表露真正的自己,即便是想要接觸外面的世界,自身的感性和理性都會在腦海中進行各種各樣的勸阻:現在時機還不夠、你還不夠完美,你就這樣出去的話,有信心面對他人的審視和言語嗎?”
聽著崔秀榮的話,林允兒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想一想又問:“那么,那盆豌豆又代表著什么?”
“那盆豌豆?”崔秀榮扭頭和她對視,“我也不知道,申作家的作品一向如此,總是在童話的外包裝下,藏著一層又一層的深意。不過……如果讓我來說,我認為那是迄今為止最令我們自豪的東西。”
“最令自己自豪的東西?”
“嗯。或許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確實是經過全心全意地付出,盡了最大努力才得到的東西……即便那只是一盆在外人看來種得不怎么樣的‘豌豆’。”
林允兒仿佛明白了什么,正在思索間,她又忽然聽見崔秀榮放輕嗓音,喃喃地說:“你不是問我明明不在意敬淏哥的事情,為什么最近還一副苦惱的樣子嗎?我的苦惱,就跟書中的小女孩一樣。”
林允兒立即疑惑地轉頭看去。
迎著她詢問的目光,崔秀榮看上去格外遲疑,隨后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說:“以前我聽人講,如果你有一個沒辦法對身邊人說的秘密,那就去找一個不太親近的無關者,把一切告訴她,這樣就沒有心理上的負擔,也舒緩了壓力。”
林允兒稍怔,繼而露出一臉了然的模樣:“所以,在姐姐你看來,我就是那個人嗎?”
崔秀榮糾結地皺起眉頭,朝著少女瞥了又瞥,最終閉上雙眼。
“不管了,再憋下去,我肚皮都要被撐破了!”
她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在林允兒同樣變得鄭重其事的神態下,張開嘴說:
“我……其實我想轉型當影視演員,但一直不敢跟其他人說。最近有個很好的機會,但是我打聽后才知道,原來我看中的角色已經有人選了,而那個人選恰好就是權選手。我很苦惱,苦惱來苦惱去,結果還是投了簡歷,可是劇組方面沒有任何回應,權選手那邊又說她完全不想接下那個角色,所以說我現在……”
將藏在肚子里的秘密快速吐露出來,崔秀榮一時間講得自己都微微喘氣,伸出手張開五指,又用力攥成拳頭。
她在沉默中看向面前的少女,那一聲不吭的樣子就像在等待著某種判決。
林允兒在她的注目下抱起雙手,思考了幾秒。
“所以說,姐姐你想去演電視劇,且非那部作品不可,但是你一方面擔心自己再去毛遂自薦會得到失敗的結果,一方面又怕到時候真的試鏡成功,會被作家他們看成是背后謀奪親故工作機會的卑鄙小人?”
崔秀榮欲言又止,還是艱難地點點頭:“嗯……”
“原來如此……”林允兒也不動聲色地點著頭。
原來如此,原來事實居然是這樣,這還真是……讓人感到熟悉啊。
似乎一下子回想起許多事情的少女神色有些異樣,她重新去看崔秀榮,也輕下聲問:“那我能幫姐姐你什么嗎?”
“什么?你幫我?”
“嗯,姐姐你現在把這些話說出來不就是為了尋求幫助嗎?”
崔秀榮可能是意外于她的反應,下意識就擺手:“哎,你能幫我什么,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就是說出來會松快一點……”
“姐姐你在害怕嗎?不單是害怕去面對俞利姐,你也在怕去試鏡的事?”林允兒卻繼續往下說著。
她凝視著崔秀榮的側臉,考慮了下,也說起關于自身的一樁事:“我最近……心里也有一個不敢去面對的問題。”
她感知到旁邊崔秀榮隱隱投來視線,便故作輕松地說:“沒什么大不了,就是姐姐你們也知道的事情。這次回來,過了好幾天,我始終在回避有關《Star World》的事物,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到底在擔心什么。”
這是林允兒第一次對著除了任宋演以外的人,正面講到她與《Star World》小說之間的事,崔秀榮大概也沒想到為了安慰她,少女會“自揭傷疤”到這種程度,整個人的表情都瞬間顯得局促又歉疚。
然而事實上,林允兒也并沒有完全對她說出實話。
回避與難以面對是真的,理由卻不在于她本身,而是她總是會去想,假如這一次她真的在任宋演的幫助下成功擺脫了書中世界,被她留下的親人和朋友如今又是怎樣的處境。
越是思考越是無法得到解答,越是一無所知,人也越是惶恐。
所以她只能去逃避,去有意地躲開相關內容,哪怕此前任宋演想找她聊一聊,她也先裝傻充愣混了過去。
“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朦朧搖曳的枝葉與樹影映在虹膜上,那盎然的綠意通過雙眼浸透著直達心底,真切地化成一份安撫內心的力量,也使得林允兒的頭腦愈發清晰。
她或許是得益于崔秀榮挑起的話題,也突然間想清楚了一些困擾的事,在釋然的同時,向對方傳遞著她的想法和意見。
“姐姐你說那座塔是一種保護,我不這么認為。我覺得,自己選擇的,才叫‘保護’,反之,那只能稱作‘牢籠’。”
林允兒沖崔秀榮揚起手,指了一圈塔頂內部,二人回首四顧。
“秀榮姐你認為這里像是書里的那座高塔,但這里不是‘牢籠’,住在這里的人可以自由地決定留下或是離開,這才是自己的選擇。這里,沒什么天大的秘密,單純就是住人的地方而已。”
她說著話,很認真地望向崔秀榮的眼睛:“不要讓膽怯困住自己,你不前進的話,也許壞事不會發生,但好事也不會降臨在你身上。”
結果正當這一片安靜之時,林允兒揣在圍裙小口袋里的手機突兀作響,將兩人又嚇了一跳。
林允兒取出手機看了眼后,那副人生導師般的淡然姿態頓時煙消云散。
她向崔秀榮展示來電顯示的名字,接著在對方拼命搖頭的示意下,提心吊膽地接起電話,還點開外放,把手機湊到中間去,以此來表示大家有難同當。
“你們倆還待在那里干嘛呢?”男人平和的話音從手機里傳出,聽不出什么情緒起伏。
電話這頭的林允兒跟崔秀榮面面相覷,剛想講話,又聽到任宋演說:“我知道你們跑進塔里了……”
在場的兩個人立馬渾身上下繃緊。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下一秒,男人說出口的話又令她們愣了愣。
“好了,這么久也休息夠了吧?快點下樓,馬上開飯了。”
聽著干脆利落響起掛斷聲的通話,林允兒用手摸摸肚子,又同看來的崔秀榮相視一眼,便情不自禁地張口說:“我們,去吃飯吧?”
“現……現在?”
“你也聽到了。人要好好吃飯才行啊。”
“那,也對,我們走吧?”
“走吧!”
簡單的三言兩語間,起初的煩惱就像窗外那陣在樹上打著旋的風似的,統統飄到了身后去。
“允兒,你還呆著干嘛?我們得趕快回去,否則好吃的菜都要被搶光了!”
“啊……好,我這就來。”
隨口應了一聲,林允兒最后看看黑暗中那幅放在木架上被罩住的畫作,這才抓住崔秀榮攙扶的手,順著來時的樓梯退下去。
直到那活動蓋板被使勁兒合上后,獨留一處小小窗口的塔頂才重歸平時的寂靜……
……
“俞利姐,秀榮姐想去競爭你之前放棄的那個電視劇角色,你介意嗎?”
飯桌上,才開吃沒多久的林允兒突然語出驚人,以致于坐在她身邊的崔秀榮差點把嘴中的飯菜直接噴出來。
“好啊。”
更令人絕倒的是,對面的權俞利不假思索就說:“我當然不介意。”
頂著崔秀榮一時極其錯亂的注視,她還抽空舞了舞手中的筷子以示鼓勵:“Fighting啊,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