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多,學校開來三輛獻血車,下來很多白衣護士,并不像天使。我對護士并沒有十分的好感,陸軒的女友以后就會是一名護士。她們下了車,搬下來許多儀器,擺在體育館一字排開的桌子上。我們依次上去獻血。
給我抽血的是位長發的年輕女子,烏黑的頭發披到肩頭,給我一絲好感。對于獻血的程序我也知曉,坐下后答了問話,填了表格,便將衣服捋到腋下,隨她擺弄胳膊。系好了皮管,拍了兩下血管,她將針尖戳進皮下,見血涌出,便貼好膠帶,告訴我別著急,十多分鐘就好了。
她的手很軟,就像空城的手一樣。
空城牽著我的手在星空下的小路上走著。她的手很小,手指纖細,柔若無骨,握住我并攏的四指。那是夏末的一個夜里。鄉村的天空很是干凈,月也干凈,星也干凈,空城也干凈。我們并肩在鄉間的小道上散步,有微風,有蟲鳴。空城說,心情不是很好,要我陪她。
領班老針對我,總找我茬。她抱怨道。
怎么,換工作了?不是……我忽然意識到說錯話,急忙停了語句去望她,果然,她木然的臉,眼里含著苦楚。唉,算了,我想,于是半調侃著說,沒料到她會誤解我的意思,興許你漂亮,他看上你了。空城的確很漂亮,烏黑的秀發披到肩部,米黃色短袖,配及膝的水紅色百褶裙,腳下一雙簡約風格的涼鞋,單純的鄰家女孩氣質。
你什么意思?她咬著下嘴唇說,你看不起我?
沒有,我否認,不再有多的解釋。也確實沒有,我還不至于去鄙視她,事實上她從事什么職業我都是無所謂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你?
你多想了,沒有配不配的問題,對于這個我亦無多在乎。
她定下來來,仿佛是在思考我的話,望著我說,我有男友了不是嗎?只是他每回都給我三百塊。
我沒有接她的話頭,或許只是不在意,說,有人看上,總是好的。結個婚,生個小孩,日子也就那樣過過吧,每個人都是這樣,不是么?生活就是這樣,無論是活一次,還是一百次,都是一樣的步驟,逃不出這個框架。
不,我想找個人好好愛一回,真正的愛,一回就好,然后不管怎樣都不要緊,哪怕像一塊蘿卜被榨干了水一樣人老珠黃都沒關系,因為我已經愛過一回了。她目露憧憬地看著我,但我避開了她的目光。你呢?她問。
我?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吧。感情于我,還不是能明確形容的東西,更無法把握,所以我還不知道是否要把它帶在路上。
為什么?若沒有它一路上豈不是很無聊,像沒有一本可供解悶的有趣的書。
因為總是要分開的啊。來來往往的人那么多,誰都無法陪你走完整段路,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罷了,到頭來還是得一個人孤寂無依地走下去。既然總是要走,又何必費心去討好深交呢?
可我想陪你走完全程。她堅定地說。
名字呢?我提醒她,我們認識很久,可我連她的名字都無從找起。對于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怎么能交心呢?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重要的是人和記憶,不是么?她反問我。
我一時沒弄懂她的意思。
你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們認識的,可有印象?她試著提醒道。
我努力回想了下當時的事情,可那時除了每天上學放學,似乎沒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我搖了搖頭。她又有些失望,重復了聲,重要的是人和記憶。
天上已經是繁星滿布了,密密麻麻的,數也數不清。我忽然想起已經很久沒抬頭仰望過星空,具體有多久,我也記不清了,因為我的記憶從十八歲的春天開始就出現了斷層,從此再也拼接不上了。以后要多看星空,我記下這一點,像把它寫在常用的筆記本上一樣印在腦海里。風很好,徐徐吹起襯衣的下擺,像是要乘風歸去的感覺。只是,空城還牽著我的手,將我束縛在她身邊。
周末我會陪朋友去趟酒吧。她說。
酒吧,嗯,去吧。燈紅酒綠的場所,不怎么適合我,我想在被窩里躺一天。不能陪她去,我輕輕松松地甩出一句。
上次我一個朋友,騙我,將我帶進包廂,介紹給一老男人。五六十歲的人了,喝了點酒就不老實,動手動腳想非禮我。
后來呢?我問。
他喝醉了大概是,鎖住我的手,把我按在沙發上,整個身子壓住我,想那個我,還說要買下我或者包養。我當時嚇得壞了,拼命推開他,哭著逃出包廂。他就在后面緊追。我到處躲,逃進女廁所,藏在隔門里,抱頭蹲在角落里哭。那男人跌跌撞撞追進來,我就聽到外面的女客嚇得尖叫。男服務員聞聲趕來,擋住他。我這才脫險。她有些慶幸地向我生動描繪這幅畫面,不知所謂喝過。
自己小心。
她有些難過,用戲謔的口吻對我說,無所謂,反正我什么都沒有,也沒人在乎,對吧?
我低了頭沒去望她,逃避明知迎接我的那雙折射月光的淚眼。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幫不了她。
有些運背,什么都沒有了,才十六七歲。
我仍舊沉默著,沉默著。
夜仿佛更黑了。黑夜里忽然傳來她劇烈的咳嗽聲。月光下她捂住胸口,彎著腰不住地咳,全身顫抖,肺都快咳碎了。
我忍不住有些心疼,飽含歉意地問道,你上次生病休息幾個月?
你指哪次?她喘了口氣,揪住領口,往里用力按住止住咳嗽。
動刀的那次。大病后應休息到痊愈,否則容易留下病根。
可我沒時間休息,得多賺錢給我爸治病,他又嚴重了,恐怕也不遠了。能好受就讓他好受些吧。她略微皺了皺眉頭。
今后可有打算?
等他死了,把房子賣了,和那女人分了家產,想去學管理,坐在辦公室當主任之類的,還想去云南玩。
想法不錯。
努力吧!我相信,我一定會成功的。她忽然就很倔強地說。
嗯,挺好,我歡喜這話。
你歡喜我,還是歡喜我的話?她認真地問我。
我低頭吻了她的臉。
現在想來,我是多么固執,多么愚蠢,為何不說一句愛她的話呢?哪怕不確定,暫時騙騙她待以后確定了在給予一個肯定的答復也好啊。她愛我,我就應該愛她,這是理所應當的事啊。我傻的可以了,不懂得她愈是將事情描繪得驚心動魄,愈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要我陪她,為她遮杯擋酒,或是勸她別去,一起在林蔭道上散步。我無法領悟到她的心意,只當她不過是貪玩,任由她墮落下去,還拿錢來辱她,天下哪個男人給自己女友一夜三百塊?
在她的宿命里,我也沒有絲毫的幫助,固執地以為世界就像是一部電影,正在放映的是現在,已放映過的部分構成未來,未放映的部分構成未來,情節結局之類制片人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未發生將要放生的都已經在過去和現在注定,我們都無力改變。我要是輕輕攙扶她一下,結局也許會很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