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垂頭喪氣地走在HM市勝利路上。10月的陽光明亮而沒有熱度,街道旁榆樹楊樹已經陸陸續續開始落葉了,我們到底何去何從?
是否去郵政局領獎金成了我們爭論的焦點。我的意思是光明正大地去領,老板娘還沒顧上這事;梁和景勸我算了,派出所可能已經在郵局等著了,去了是自投羅網。眼看走到郵局門口了,我下定決心對梁和景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去領,情況不妙你就趕緊跑。到了郵局,領獎臺前空蕩蕩的,只有一個模樣俏麗的女孩在無聊地修指甲。當我怯生生地報出了自己姓名,女孩眼睛立即亮了:真有你的!整個HM市只有十個人中了獎,你是其中一個!我們都在猜這個牛人是誰,還能掙上我們郵局的錢!我趕緊掏出了身份證,然后在獲獎名單上簽字,領了那金貴的60元錢。
這是我們入疆以來過得最輕松的一個夜晚。剛入疆時的忐忑,惶惑經過二十多天磨煉已經減輕了許多,我們終于有閑暇時間慢慢在街道上溜達。
現實的哈密和我想象的哈密完全不同。在我的想象里,哈密應該是土樓高聳,各民族載歌載舞,滿大街甜瓜、葡萄的地方。我感覺實際上除了濃郁西北風味的飲食、拗口的地名和老家不一樣,操全國各地口音,南腔北調的的人多以外,和家鄉并沒有本質不同。
不覺我們散步到一個廣場,廣場邊上一片霓虹燈在閃耀,“曼陀鈴”三個字熠熠發光,里面斷斷續續傳出放肆的笑聲與粗野的歌聲。我知道這就是剛流行起來的所謂舞廳或歌廳吧。廣場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一個電視機,一個錄像帶,兩個小喇叭帶一個麥克風,也組成了一個小型“歌廳”,一個小伙子正大聲吆喝著“一首兩塊,五首送一首”,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鼓足勇氣唱一首,然后或鎮定地或面紅耳赤地離開。
我們在露天“歌廳”旁的石板上坐了半天,招攬生意的小伙子開腔了:“兄弟,白聽了半天歌,也照顧一下生意,唱一首啥!”說完把一張臟兮兮的選歌單扔給了我們。我和梁和景面面相覷,就我們這慫樣還唱歌?但是既然人家問話了,好歹我也得回答啊。我站起身子,雙手將選歌單還給小伙子,裝著老練地說:“兄弟,來這里找親戚,沒找到,還正在犯愁哩,作難那,哪里還能唱歌啊!”小伙子見怪不怪地說:“這樣啊,我今天也是第一天練攤,該收攤了,我給你倆找個去處。”我和梁和景對視一眼,心里高興極了,忙不迭地幫小伙子收電線,裝箱子,然后把所有家伙什裝上一個三輪車,小伙子騎著,我們跟在三輪車子后面走。
黑燈瞎火走了三十分鐘,小伙子說到了。我一看,三輪車停在了一個還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上,幾棟在建的樓房圍成了個小區,中間雜七雜八堆放了水泥,沙子,木板等材料。小伙子把我們領到其中一個單元門口,指揮我們卸車,然后說:“這是我舅舅的工地,我找了個地下室放東西,你倆可以住到這。”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的把東西搬到地下室,地下室不大,有二十平米,中間吊了個白熾燈,地上扔了幾個床墊。小伙子打著哈欠說:“快睡吧,我走了,明天放你們。”說完扭身走了,“啪嗒”從外邊鎖上了門。
第二天,我被一陣尿意憋醒,估計天已大亮。門外傳來嘈雜的聲音,是工人開始干活了。攪拌機的咣當聲,電鋸的吱吱聲,讓人心煩意亂。我使勁拉了拉門,那門是一整張鐵皮焊的,非常結實。地是紅磚鋪的,我揭開一塊紅磚,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又小心將紅磚蓋好,這才算心滿意足。
已經到中午飯點了,可以清晰地聽到工人互相呼喚著去食堂打飯的聲音。“嘩啦”門開了,昨天那小伙子提了兩個塑料袋走了進來,“趕快吃吧!這是我剛從食堂打來的,大白饃饃和豆角肉,吃完我領你們去見我舅舅。”我和梁和景急不可待地打開塑料袋,一人抓了一個大饃饃,大口吃了起來。
小伙子自我介紹姓魯,家是老皮革廠的,這塊地皮就是皮革廠的廠區,被他舅舅買下來搞房產開發,“我舅舅可是大老板,你們說話千萬小心!”
大老板果然有派頭。在一輛藍鳥車(后來才知道這高級車的名字)的后座上一邊抽煙一邊聽了小舅子誠惶誠恐的介紹,大老板皺了皺眉,但并沒答話,而是一疊聲叫著:“范老六!范老六!”,剎那,不知從哪兒一跑一顛冒出來一個戴著安全帽的小個子,用四川話油腔滑調地說:“領導,啥吩咐?”“這兩個小伙子交給你了,當小工吧。”“領導,現在缺的是大工,砌磚,抹灰,都要得,小工滿大街都是。”“就這樣吧!”大老板車門一關,小車一溜煙走了。
范老六狠狠瞪了一眼小魯,“我就知道是你娃搞得名堂,還不是想找人幫你干活?賊大鬼!”小魯無辜地笑了笑:“范老板,工地不是也缺人嘛。”范老六轉身對我倆說“既然來了就好生干活,下午你們兩個清模板。”
轉眼間,我和梁和景完成了飯館逃亡服務員到建筑小工的華麗蛻變。我和梁和景一人一把刮刀,面對的是堆成山糊滿了水泥漿的各種型號、大大小小的鋼制混凝土模板。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模板用刮刀鏟干凈。別說干活,刺耳的鋼鐵和鋼鐵的摩擦聲就讓我受不了。我揪了兩個紙團把耳朵堵住,可剛干了一鐘頭兩個大血泡就從手掌上冒出來。我看了看面前這些模板,實在是沒有干下去的勇氣。梁和景倒是聰明,專撿比較干凈的水泥漿少的模板干,同樣的時間竟然比我多干了十幾塊。我拍了拍梁和景的肩膀,“梁老弟,歇一會。”梁和景停了手,頗有成就感地看著模板:“咋樣,不賴吧?這咋說也得給個十塊八塊的。”我撇了撇嘴,對他的盲目樂觀表示鄙夷。
11月的天黑得早,7點多,食堂里吹起了幾聲哨子,開飯了。我和梁和景趕緊洗了洗手,隨著人流往食堂走。范老六像個大將軍般擦叉著手站在食堂門口,一眼就看到了縮頭縮腦站在隊尾的我們,大聲對打飯的說“給最后那兩個娃娃打三等飯,記在伙食賬上。”所謂三等飯就是一個素菜——蓮花白,然后一份湯,兩個饃饃。我垂涎欲滴看著有人打了一碗油汪汪的紅燒肉,有人打了香噴噴的辣子雞,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大碗被舀了一勺蓮花白,手上的血泡一陣痛疼,心里暗地問候了范老六的老娘。
吃完飯,我和梁和景剛進地下室,小魯已經在收拾他的那堆寶貝了“快幫忙,去了找個好位置。”雖然已經累得快攤在地上,我們還是幫小魯把東西裝在三輪車上。裝完車,小魯看我倆還楞在那里,不耐煩地一偏頭,“走啊,后面的活還多呢。”我倆面面相覷,只好乖乖地跟在車后。
今夜廣場涼風習習,讓人心情也好了很多。把“歌廳”支好,小魯看著我倆一拍腦袋:“看你們這個樣子,今天啥好事也別想了!”的確,我和梁和景都是灰頭土臉的,活像兩個叫花子。“這樣,工地有熱水,你們回去好好洗一洗,明天干完活利索點過來,瞧見沒,你倆的任務就是幫我到周圍拉人過來唱歌,拉一個人五毛錢,夠意思吧?”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地下室的門被打開了,“趕快幫我搬東西!”小魯一臉興奮地跑了進來。把東西歸置好,小魯從口袋里掏出了幾張大團結對著燈光美滋滋地仔細反復研究。“今天碰到兩個瓜娃子,為了一個小妞較上勁了,一人唱了10首,哈哈哈!”我看著這些錢,目瞪口呆,世上還有這種掙錢法?
炫耀完人民幣,小魯神神秘秘地從一個紙盒子里掏出一盤錄像帶,“今天哥們高興,給你們開開眼。”我立即知道咋回事了。鎮上三胖家的錄像廳就經常這樣干,半夜三更經常有高中生溜出去,就是看這個玩意。梁和景也猜出來了,眼里要冒出光,“快點放吧,魯哥!”小魯找了張紙板將地下室的小窗戶遮住,把錄像機、電視機連好,一開機,屏幕上先是呼呼啦啦的雪花,突然一亮,幾個一絲不掛的金發碧眼的外國女人在鏡頭前搔首弄姿,我們三人雖然有所心理準備也被弄得面紅耳赤。看完這盤不知道翻錄了幾遍模糊不清的帶子,梁和景激動地給小魯建議,“魯哥,晚上在工地找些人看,掙錢更快!”我趕緊打消了他瘋狂的念頭“這是犯法的事,別瞎想。”
第二天有質監站來檢查工地,范老六派我們給一棟樓打掃衛生。因為活路比較輕,無非是搬搬雜物,擦擦玻璃,我和梁和景算是度過了愉快的一天。當范老六點頭哈腰帶著質監站的人去喝酒,我們也算是收了工。不待小魯吩咐,我和梁和景趕緊沖了個澡,換了身干凈衣服,眼巴巴盼著小魯來。
因為廣場有了新的競爭者,小魯不得不提前過來擺攤。當我們選定了位置,安營扎寨完畢,另外一家才過來,我們不禁有了一些不錯的優越感。華燈初上,廣場上閑逛的人陸續多起來,開始還有幾個人有一曲沒一曲地在我們這個攤子上唱,可逐漸都聚在那家攤子上了,,圍了一圈不停發出嘖嘖的贊嘆聲,我們悄悄走過去一看,傻眼了,人家那里是一臺新潮的機器,叫VCD,點歌迅速,歌曲也新,音效也好,明擺著我們將要被淘汰了。
小魯的情緒明顯低落了,坐在塑料椅子上不吭氣。今天看來我也白忙活了。我想安慰小魯幾句,可又不知道說啥,梁和景這時候又擠了過來,按捺不住得意對小魯說:“魯哥,我都偵查清楚了,那是臺走私來的機器,XJ這沒有賣的,好是好,歌碟可少,就那兩張。”我也不失時機的勸道;“我們機器不行,數量和服務質量要取勝,不行降降價,一塊五唱一首,你托托你舅,也去買一臺。”
經過幾分鐘的緊張合計,在我和梁和景聲嘶力竭的吆喝下及大幅打折的吸引下,總算有幾個回頭客唱了幾首歌。
忽然,“曼陀鈴”歌廳門口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其中還摻雜著范老六那刺耳的川普的叫喊,明顯地喝高了。我們三個趕緊圍過去,范老六看見我們過來,越發有了精神,噴著滿嘴的酒氣大喊:“兄弟伙都到齊了啊,錘子,今天不給老子一個說法,誰說也沒得用!”小魯倒是認識那個歌廳的一個領班,很快問清了狀況。原來范老六今天請質監站的人吃飯,喝了酒又來唱歌,因為結賬錢不夠,要簽單,歌廳不同意,才鬧這么一出。好說歹說,小魯作保,又將范老六腰間摩托羅拉漢顯三代精英BP機押了,范老六才脫身,踉踉蹌蹌地打了個出租車回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