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生春草，園擁鳴禽。

　　這生機模樣的景色比青煙想象得，還要桃柳明媚。

　　青煙想過千種同云娘再會的情景。

　　她想，若是再見，云娘定會含笑擁著她，輕緩地撫著她的發，溫柔地對她說：我的小阿目，如今都長這般大了。

　　不過寥寥數月，算起來，尚且不足一年。

　　青煙卻感覺身邊好似什么都變了，連從前的姓名也不作數了。

　　還好云娘不會變，從前如何待她，再見亦是如何，青煙這般想。

　　可誰知，又復一年春，再見云瑤那日，春日正盛，令人絲毫難察覺這是已連下了多日驟雨的上京。

　　春日的光，溫暖，夾帶著余香撲在面上，她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坐在亭中。青煙不覺笑靨如花，小跑著從老遠處便喚著靠近，“云娘！”

　　云瑤聞聲后，面上含著不明意味的笑，緩緩回身喚，“小阿目，來這兒。”勾手要她過去。

　　她快步上去，坐定。

　　“主子，這位是？”身側的丫鬟見她落座盯著自己主子，趕著湊上去發問，云瑤卻未回答。

　　青煙抬頭視線掠了那丫鬟一眼，此刻主子沒應，一副戰戰兢兢說錯話了的樣子。

　　云瑤推上一杯茶。

　　青煙雙手去接，指間觸及卻沒有溫度。她還懷疑似的左手觸了觸右手確認下是不是自己感知不到溫度。

　　云瑤定定地等她接過。

　　那是杯放置了很久的冷茶，盛在黑釉茶盞中。

　　“今日天熱，阿目定是渴了。”云娘看不見，只得朝著遞出茶盞的方向溫聲說道。

　　“喝杯茶吧。”

　　青煙本是坐在云瑤側面的，見她連自己的方位都分辨不得，還惦記著自己口渴，不由一陣心疼，順從的“誒”了一聲，將那早已冷透了的茶，盡數仰頭飲下。

　　眼前漸漸模糊不清，青煙只依稀見得，云瑤纖纖細指揮起，丹唇微啟一聲令下，命身前侍衛擒住來人，押到她院中去。

　　那侍衛身著金繡玄衣，周身肅殺之氣，他三步并作兩步快速上前負手領命，“謹遵云美人之令。”

　　青煙怔怔地看著一切發生，此時不識得笑，也不識哭。

　　周身麻痹，動彈不得，眼前逐漸失了光亮。

　　直至昏迷垂手頓地前最后一眼，她勉強仰頭見的，是云娘嘴角的一抹媚笑。

　　全然不肯相信自己所聽見的，就仿佛這之后，掙扎間又被一掌打暈拖在地上走的并不是她似的。

　　云娘不會這樣待我的，不會的。

　　她四顧，想找出那位躲在一旁觀戲的始作俑者。

　　定是他搗鬼。

　　可云娘慣用的花間露的香滲入鼻里，時時刻刻提醒著她——

　　這不是夢，不是虛境。

　　被那侍衛一掌擊中的地方生疼，她雖睜不開眼，但能感覺到有人將她的手縛住另一頭牽扯著她。

　　待那侍衛緩緩啟步，藉由那繩將她拖行在身后地面。

　　她的白綾襖月光衣，沒幾步便被地上粗糲的碎石摩擦的破了洞。那露出的細嫩皮肉自破碎的暗云紋中綻出，在一眾表面塵土的臟漬中滲出鮮麗的血來。

　　侍衛回頭，見此景，不禁輕“嘶”了聲，可云主子的令，他不得不從。

　　無人喊停，那抹嬌媚的影行在最前，身著華貴宮裝，扭著腰肢，心情看似極好。

　　青煙有了幾分意識，便抻著頸望著，緊緊咬唇屏息，努力將那肌膚上跳痛的呻吟盡數掩在含血的喉中。

　　第一次，這是她第一次萌生，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個虛境的念頭。

　　她不再掙扎，只是順著仍竭力偏頭想看到書生的影子。

　　想知道他躲在哪里看自己在他虛境里這般狼狽，好安慰自己這只是那黑心書生妄圖離間自己同云瑤所設計的虛境，而已。

　　再醒，聽人喚自己。

　　是在那安隅小院中，常常聽得的聲音，“小阿目，你可知自己是誰？”

　　青煙發現自己被堵著嘴置在屋內一墻角，她悶哼著想回答，可嘴里所吐稀碎不清。只有她自己知，答的是：我是云目啊，云娘的小阿目。

　　“你可知，云娘為什么給你起名作云目么？”

　　是最熟悉，卻也最陌生，那張嬌麗惑人的面龐。總是如今目不能視，以白緞作擋，也難掩蠱人之貌。

　　“那是因為，我看上了你的眼睛呀。”

　　青煙在一角靜靜抬眼看著云瑤的那張面，杏眼紅腫，淚水濕了睫。

　　“小阿目的眼睛最好看了，里面瑩光流轉，黑瞳熠熠生輝。如今能看見了，一顰一笑都抓人，尤其是這般淚水盈目時，便讓人深深陷入而不自知。”

　　青煙不斷狠決地搖著頭，淚珠連幕，“不，不是這樣的。”云娘當年是憐我，愛我，才贖我回去書院，照顧我長大的...

　　她忽地憶起，那日云娘同人販手里買她時，含笑嘆的那句“...那眼珠亮得緊，我喜歡...”。

　　“反正你也看不見，云娘先前本是打算，將你這副瞳讓給沈郎的，換了你這雙目，他便可不再做那能看透萬物的知曉先生，同我隱居山林，快意人生...”云瑤語氣聽著清淡，云淡風輕地提起故人的模樣。

　　就好像，她并不為沈檀的死哀傷。

　　轉而湊近，云瑤瞬間變臉，咬牙切齒，“可...你卻殺了他。”她憶起那副閑適翩翩的面，沈郎總捧著個小冊，研究香方，在那鋪子的一樓，填填寫寫的。他低首的時候，同那人神態甚是相像。

　　云瑤抓住青煙的手臂皮肉仍完好的部位，尖銳指甲緊緊掐著青煙的皮肉，嵌在肉里，深深扎進去。

　　“嘶...”青煙只感到臂上發緊，寒毒自身底集結攻心，已然痛到麻木，不太能感到痛意自何傳來。

　　云瑤的嘴角拱起好看的弧度，“那如今也湊巧，我遭賤人毒手，眼下缺雙眼珠，不如便留作我自己用吧。”

　　今日此番，并非她臨時起意。

　　自那日她好似在宮中小徑聽見了云目的聲音，便期待起這日了。

　　養了那么久，總歸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