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臉上的笑漸漸豐富起來,他對著有些發蒙的月風點點頭,托著月風手肘來到張良兄妹的屋中。
張良用袖子擦了一陣兩條依舊布滿泥灰的長凳,請兩人坐下,朝妹妹吩咐:“張淑,快去燒水沏茶。”不久小姑娘端來了茶水。
月風喝了一口滿是土腥味的茶水,險些噴了出來,而蘇秦卻若無其事地品嘗著。
“師兄!你怎地在這里?我還以為你……”月風說,“對了,你上次在鬼谷派門口怎么不與我相認?”他從徐福代為傳道后,便再也沒有見過一個同門師兄,陡然見到貨真價實的師兄有些激動。他師父鬼谷子的親傳弟子眾多,他年紀最幼,如蘇秦年紀當他爺爺其實也夠了。他本以為蘇秦已經死了,就算活著也是一把年紀,看來卻并不蒼老、靈力內斂,但能細細體味他周身的氣機猶如枯木重發新芽。
蘇秦不說話,不斷打量他,像上次在鬼谷石門前那樣,只是這次毫無忌諱。
張良拜倒說:“先生!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六國相,蘇先生?”
蘇秦說:“起來吧,這名字不值一提。你在外守著,我要和你師叔說會話。”
月風心想:怎么師兄收了弟子也不告知其身份。
當年蘇秦拜入云夢山鬼谷子門下修行,從鬼谷子那受到親手教導,歷經十五年而出。自出山后便縱橫七國,自成一家,雖然沒有開宗立派,但是精英云集他門下,并自稱縱橫家。他意欲在亂世中一展雄心壯志,憑借擅長的心術在各國中無往而不利,同時合縱齊國、楚國、趙國、魏國、韓國、燕國,以六國對抗當時已經崛起的秦國。頂峰之時六國君主紛紛對他授予相印,奉為為六國國相,一時權勢滔天掌握天下大勢。
月風從小便聽聞過六國相的故事,也知道蘇秦是自己師兄,不知是師兄弟相認的激動,還是從蘇秦身上感受的氣息,他很那把眼前的師兄跟以往六國相的身份對應上。面前的師兄穿著破舊粗布儒袍,滿臉附滿了平靜的皺紋,若不是仔細去看之怕會將這樣子平平無奇的人忽略。
月風張良直挺挺站在院門外,好奇起來。“師兄,他既然拜你為師,為什么卻稱呼你先生?”
“法不輕傳。而且我下云夢山時已經削了道號,我這身修為更不敢隨意傳授。我教他的多是些兵法、經略,他修行的術法也不是鬼谷派的。”蘇秦補充說,“幾百年世間紛亂,師尊一直約束我們這些二代弟子,便定下了這個規矩,凡出云夢山參與俗世紛爭的都必須削去道號,一身修為不得外傳。”
自鬼谷派創派以來只有二代弟子曾下山,因此月風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些事情。
“徐福師兄也被削了道號。他在秦國……”
“別說這個掃興的小子。”蘇秦打斷他接著解釋,“張良這孩子,是我在此隱居遇到的。為人聰穎又有股韌勁,我不便傳授本派的術法,又不想浪費一根好苗子,就留在身邊點撥一番……”蘇秦在俗世中的一生幾乎都在合縱抗秦,而徐福偏偏在秦國做了執法,因此對徐福不滿。
蘇秦接著以神念告知月風舊事。
他從云夢山中學得一身本事,擅長引導他人情緒,此為共情術,是幻術中的一種。剛才他便是以幻術將兩那名四境修士困死在幻境中。這類術法由心而發,也用以影響心神,因此也稱為心術。
他學成下山后便說服六國聯合對抗逐漸強盛的秦國,隨之貴為六國相多年。他執掌六國相印的時候,前呼后擁、門人云集。可是長久之后權力過大,反而遭到六國君主忌憚,他們便暗中合謀,接納了一批修士用以鏟除他。蘇秦在俗世行走,修行自然沒有在云夢山中勤懇,而且操縱權貴時過度使用心術,導致元神虧損、身體衰敗極其嚴重。他帶著自己培植的勢力,在一場六國的設伏中大戰一場。蘇穎的父母便是死在這變動中。他也在這次伏擊中受了重傷后,無路可走,便帶著幼小的孫女蘇穎重回云夢山。當時他元神幾乎到了寂滅的邊緣,加上與人斗法時身體受到幻術反噬,已經等著身死道消了。他求師尊鬼谷子收留孫女蘇穎,已經做了必死的準備。但鬼谷子查看了他的傷勢后,以道術經·醫篇相傳,告訴他只有他放棄俗世紛擾,一心修行,也許還有可能嘗試修復元神和身體。
這樣過了近十年,他以百歲高齡閉關而出。
月風見眼前的師兄,雖然容貌并不蒼老,卻在追憶舊事時滿是滄桑。他修習道術經·醫篇的術法自我調養,竟然把衰敗重傷的神形給救了回來,如今看來不過五十歲有余。
蘇秦接著說:“我剛出關時在鬼谷派后山發覺一個大成修士徘徊,于是便偷偷跟著。那人修為不弱,是孔子一脈修士,我便現身以道術經·醫篇中的幾句經文為誘餌,終于問到一些本門相關近況:鬼谷派中的三代弟子已經全部橫死,有一股勢力在暗中對修行門派逐個鏟除。”
月風點點頭表示這些禍事都是真的,心想原來若武一直在本派游蕩,他說:“原來是這樣。師兄碰到的那個人是儒教代掌門若武,三番四次闖入本派后山,便是為了道術經,難怪他曾宣稱知道道術經·醫篇的下落。”
“我已經告誡他不得再入鬼谷派道場,如果他再犯我可不會輕饒。”蘇秦說。
月風便以神念講了若武代表儒教一直逼若冰交出道術經的事,聽得蘇秦臉色沉重。隨后月風又講了天網以道術經擺下險境,想血洗天下青銳修士的細節,并說出了心里疑惑:“為什么趙國也正巧以道術經中醫術殘篇為誘餌?”
“啊!”蘇秦聽到月風率眾趕走天網的險狀不禁驚嘆。“慚愧啊師弟!其實是我為了引出天網現形,便躲在幕后策劃,才引起了這場天網的清洗。”
“什么!”月風站起,前些日子的一幕幕驚險重新被勾起,呆了一瞬才坐下。
“我出關后便想摸清天網行蹤加以打擊,但他們實在藏得太深,我發現他們最近一直在趙國境內互動,于是就放出謠言說趙國重臣郭開手中有道術經醫術殘篇,想引他們上鉤。郭開手里自然沒經書,結果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說服上門的死士與他合作,因此趙國才安排了這么一場更大的陰謀。等他們勾結在一起后,我才發現天網勢力太龐大,我一人也對抗不了,而且他們好像意識到有人引誘他們,派出了數名五境修士想盡辦法查探我,因此他們布下陰謀后我只好脫身離開。我這次弄巧成拙,如果不是你破壞了他們的計劃,險些連我孫女和鬼谷四代僅存的幾名弟子都害死了。”
“師兄不必責備自己。這次奪經大會雖然驚險,但我們鬼谷派救回了八千余人,這些修士如今都凝聚在一起,成為了本派外門弟子,反而加強了本門的實力。”月風接著解釋了外門弟子的規矩。
月風又細細跟蘇秦講了徐福代師尊傳法等事情,蘇秦感慨萬千。
其實今天蘇秦早就藏形在張良屋舍遠處,以防著韓國供奉修士對張良不利,也想看看其應對。他聽到有人自稱鬼谷子傳人,便現身來看看,現在聽他說傳法的事情,想起鬼谷子傳法的良苦用心,一陣感慨。鬼谷子一輩子道法入神,親傳弟子眾多,卻都執意下山不專心修行,最后繼承衣缽的竟然是關門弟子。
“鬼谷派如今這樣興盛,能有你主持真是天意。徐福小子這次倒做得不錯,竟然按師父的指示找到了你。對了師弟,你是否還沒有接任掌門之位?”
月風不知他怎么會這么問,于是說:“我其實三天舉行了就任儀式。”
蘇秦突然拜倒。“掌門,我有事求你應允。”
“師兄你快起來,我們師兄弟不用多禮。”月風去扶他,但他堅持不起。
“張良,你進來!”蘇秦召喚張良。他進來后見狀也隨著拜倒。“請代掌門應允我傳他鬼谷派道法!”
“師兄你起來吧。我剛才就有意帶他們兄妹回鬼谷派,差點帶走了你的寶貝弟子。”月風笑著說。
蘇秦喜極而泣,不斷磕頭,心中喜悅之情更勝拜六國相,不知何時被月風攙扶起來。他本來怕這個閉門師弟拒絕他重回山門,因此委婉地說應允他傳授傳人,而月風卻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鬼谷子當年定下消去道號的規矩,便是不愿門人去山下影響時局,凡是下山的人等于與門派再無瓜葛,他當年意氣風發下山,落得凄慘下場,最后還是鬼谷子打發了一眾強敵追殺救了他,如今月風又同意他給弟子傳授鬼谷道法,等于認可他鬼谷弟子的身份。蘇秦參悟道術經多年早已豁達融通,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正式重歸師門,哪知出關后鬼谷子已經仙去。
月風對師門感情深厚不計較這些陳年的規矩,但是蘇秦耿耿于懷。他自出關離開鬼谷派后便再也沒進入過道場,上次在鬼谷派門口遇到月風時,也只呆坐門前緬懷卻不敢進去,便是因為身份問題。
“謝過掌門。”張良又拜了幾拜。
“師弟。他姓張,名良,字子房,韓國人。請你給他賜道號。”蘇秦緩過激動說。
“張良,你愿意在云夢山中好好修行嗎?”
“我學成后能下山嗎?”張良問。
“下山?”月風問。
“對,下山給我父母報仇,我要殺韓王。”他堅定地說。
“你!”蘇秦吼道。他的眼眶幾乎因為怒火而變形,盯著張良。他經過俗世的見聞,除了重歸鬼谷派早已看淡一切,這時雖然聽張良是為了家仇而拒絕掌門師弟授予道號,可依舊怒不可遏。
張良從沒見這位沒定下名分的師父生氣,他本堅定,但感到心中莫名騰起一股懊惱,接著渾身似乎被放進了悔恨的沸水里煎煮,但片刻間他,心中反而更堅定要除掉韓王。如果不是韓王征兵,他父母都不會死。原來是蘇秦動怒,無意間施展了共情術,因此張良情緒波動極大。
“師兄。”蘇秦感到月風一手搭上肩膀,體內靈力自然地散開。他心想,師弟果然得了道德經真傳,無半點術法痕跡就把我的幻術消解于無形。
一瞬后,張良心中各種莫名的懊惱悔恨便消退了。
月風接著勸道:“如今天下盟、趙國都卷到了一起,一個是修行門派而一個是當世大國,再加上天網在背后推動,只怕所有修士都不能置身事外,更何況他以前不過是個窮苦孩子。”他轉而對張良說:“你父母不是死于韓王,但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你要報仇我倒是很欣賞這份孝心與執著,只是怕你因俗世牽扯更深,將來難以擺脫。這樣吧,你先隨我師兄好好修行,日后了結了私仇由你師父賜予道號,或者去云夢山尋我也行。”
“你師叔深明大義,你快快謝過。”
張良拜謝。
“師兄,如今天網暗伏,時而為禍。你有何打算?”月風問道。
蘇秦似在深思。月風說:“我們一起回云夢山吧。此時正值道門傳承興盛的關鍵時刻,鬼谷派各項要事也需要你坐鎮。”
“我本該回去常伴師父遺像。但是鬼谷派死掉的二十一個三代弟子陰魂未散,我打算四處探訪,早日讓他們查出真相。”蘇秦說。
月風一陣慚愧,他雖然懷疑天網,卻又摸不到其行蹤。“誰種的惡因,確實該嘗嘗惡果。張良一片孝心,要為父母報仇,你也別怪他。大道無情,修行之人更該常懷恩情。”
蘇秦見月風處置張良的事穩妥,也去了心里一件事。張良望著年輕的師叔,牢牢記住他說的話,心中對他的欽佩不斷增長。
月風隨后與蘇秦又談論許久,話語間不斷流露出想請蘇秦回到鬼谷派坐鎮。蘇秦便轉到別的事上,說:“掌門師弟,你為什么帶著掌門信物?我問你你是否還沒正式接任掌門,就是因為沒見你帶在身邊。”
“信物?”
蘇秦讓張良候在門外后,說:“師弟,你這手屏蔽空間的神通倒是一絕。”原來他說到門派隱秘時,月風就施展了屏蔽神形的神通,他已經感到了。
“師兄過獎了,我最擅長的無非輕功、凌虛一指,加上這藏頭露尾的神通,御敵時只求能脫身就是。”
蘇秦從沒聽過凌虛一指這門的術法,問明白是月風自創的又是欣喜又是佩服。
“師兄,我見你腳步雖然平穩,卻像不精通近身相斗的術法,學了凌虛一指多一丁點憑仗也好。”月風便神念將要訣傳授了蘇秦。
蘇秦一身本領都在幻術,也即是心術,后面近十年修習的也是道術經中的醫術,如今得了凌虛一指這門可以近身御敵的術法,喜不勝收。他一輩子不知見識過多少術法,自然看得出月風自創的術法是一套融通大道的功夫,他如今的修為雖強卻總有缺憾,習得一門近身的術法簡直如虎添翼。
他雖然尊月風為掌門,原先不過尊他的身份,心底總不自然的覺得師弟這般年輕又能有高深修為。當他反復思索凌虛一指的精要后,便知這掌門師弟已經精熟道德經。鬼谷派幾百年乃是道門之首,道法傳承的精要全在道德經中,可見師弟得了真傳。往后,他對道術經醫篇中的術法學得越深,對這位師弟越是恭敬佩服。
“師兄你說的掌門信物是什么?”月風等蘇秦思索了會,又說回本門的隱秘。
“蘇穎這丫頭沒告訴你?”蘇秦反問。月風搖頭。“這丫頭,這么重要的事情早該跟你說了……本門信物是一枚發簪,師尊鬼谷子在時曾說,這發簪是師祖老子傳下,作為本派信物由歷代掌門傳承。我自上山便見師尊佩戴,形狀古樸,簪頭如云、簪尾如滴,我五境介子后修為大成,曾以神識探查,它深含奧妙,似乎不曾存在世間,卻又長存浮云之勢,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件神器。”
月風說:“蘇姑娘從沒講過,這么重要的事物她絕不會獨自保管,可她一再催促我繼任掌門,又沒有提過信物。難道……”兩人異口同聲說:“信物丟了。”
月風不禁感到一陣頹然,鬼谷派中的大小事情他幾乎都不過心,全由蘇穎、無名兩人擔著,他們始終不說信物的下落,自然是在師尊鬼谷子羽化后遺失了。既然是信物,失去了它自然也失去了掌門之信,月風一再回憶蘇穎催他接任掌門的細節,確信她一直瞞著沒說,不過是想讓自己安心的接任掌門。
“師兄,我這個掌門當得實在是窩囊。師父不在了,道術經不知所蹤,掌門信物不知所蹤,本派仇敵也不知所蹤……我……”月風喃喃念著,似乎失了神。
“師弟難為你了,這幅擔子實在太重。當年師父在時,誰敢在云夢山百里內造次。你放心,老師哥拼了這條老命也要幫你找到掌門信物。”
“師兄!”月風望著他垂下兩道淚,滾燙的淚水一瞬又在臉上蒸騰干凈了。從他拜入鬼谷派,師門重負就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從無一人可以傾訴,因為所有弟子都指望著他,要是他都沒了分寸,其他人又如何自處。他見蘇秦真情相待,此時感動悲傷擠成一團須臾而來,兩道淚滾出后才恢復了自持。
蘇秦已經老淚縱橫。他精擅共情術自身的情感本就豐富,本來打算在這小村中隱居等死,今天偶然與師弟相遇將深埋心中的師門感情全部點燃了。就算月風對他冷冷淡淡,他也要把這師弟當成手足對待,更別說月風對他恭敬又將他收回門墻,還傳授一門高深功法。他越看越覺月風順眼,對小師弟又是尊崇又是喜愛,見其以大成修為竟然自責到落淚,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出力。
月風難受一陣,反而去寬慰師兄,兩人又笑著把手而談。
蘇秦說:“我許久沒有活動身子骨了,也該走動走動了。等查到天網的眉目,咱們師兄弟再聚首云夢山。”
“師兄,天網的勢力只怕遠超我曾所見,你在外打探一定要保重。”
“我縱橫六國時,眼線遍布天下,從沒聽說過這么一個神秘門派,它勢力再大亦不過十余年積累,如果不是計劃周全想要置我于死地怕沒有這么容易。他們要是不惹我鬼谷派也罷,如今三番四次觸犯我派,簡直是目中無人了。”蘇秦說。他似乎換上了六國國色所拼織的相服,正在宣告天下間不得違抗的法令。
月風感到心情隨著師兄的情緒一陣翻滾,心想師兄的共情術簡直登峰造極,一言一動間就令我心神搖晃不定,不禁遙想他當年執印六國是何等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