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不做”
“這么簡單的題你不會嗎?”
“你一天都在干些什么,我要死要活給人家做服務員,去給人按腳捏背,供你吃供你穿,我圖什么?”
“說話呀!!!你說話!”
狹窄的檔房過道里繼續傳來刺耳的謾罵聲,這是這個月第五次了,薄薄的一堵磚墻擋不住張秀尖利指責的聲音,石老師緊閉著房門躲在被子里,捂著耳朵,陳姐貼著墻根盤算著這個月就要破紀錄了,私下里偷偷竊笑
張秀扯著兒子的衣服,盡管他保持緘默,但這讓張秀的情緒更加崩潰,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通房里,是藏不住任何隱私的,晾掛著的男孩的內褲和女人的胸罩就這樣橫在張秀頭頂上,她幾近崩潰,窗外潔白的光線只照出她干癟的嘴唇,沒有血色的臉和泛紅的眼白。
“你是不是覺得你媽賺錢很容易?你看看你的衣服,你看看”
張秀委屈地指著兒子身上的衣服,用力拉扯自己身上那件退了色的紅色襯衣
“你要名牌,媽媽咬著牙給你買,要手機,我支工資給你換,要你讀書就不行,考不上好高中,你這輩子怎么辦?!啊?”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兒子臉上,聲音清脆有力,嚇得聽角的陳姐都往后退了一步
兒子李茂皺緊眉頭,眼睛盯著地板上洗不干凈的污漬,張秀一掌接著一拳砸在他的身上,他覺得自己無話可說,覺得她什么都不懂,于是心里填滿了憤怒和疼,就應該是這樣,大家站在對立面,對對方充滿了指責,從互相依偎的母子變成了互不理睬的路人,這是規律。
濕熱的潮氣烘烤得房間如同沼澤一樣,張秀的咯吱窩濕了一大塊,兒子的臉上的浮青也被熱汗浸泡,終于鬧不動了,于是結束了這長久以來漫漫斗爭里的一段插曲,張秀背起布包急忙忙趕著去飯館打工,回頭看一下書桌上沉默的兒子李茂
“晚飯前給你擱這兒了,記得吃飯……你……我走了”
總是有什么肉麻體己話是不能在這時說的,顯得極不體面
“欸,阿秀啊,我,我出門買菜來著,你看這趕巧就碰上了,哈哈”
被撞破的陳姐嚇得佯裝買菜去,張秀遮掩著紅眼,匆忙出門了
……
她的老公死了快十年了,連個孩子都沒有留給她,她寂寞
現在陳姐已經四十歲,老公留給她這套一百來方的舊房,這在深圳是一筆財富,足夠人艷羨,可她不是個上進打拼的人,沒法養活自己,于是她把房子隔成了幾間,相繼租出去了,一家是外地來的張秀,一個是機構教書的石老師,一個就是她自己
“阿勝啊,你就這么狠心,我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喲”
說完陳姐就要哭,每個獨自消遣的晚上,她就這樣抱著老公的遺照自怨自艾,時間長了,她開始對租客們有了心思,記得那一年,她鬧不住寂寞呀,勾引自己的男租客上了床,結過過了一周男租客耍了女朋友,離開了,走之前鬧不愉快說陳姐是站街女,氣的陳姐要輕生,可憐最后站在橋邊沒了膽子,在橋上哭了一夜
現在她四十了,老了些,和樓下麻將館里抽著煙滿嘴腌臜潑才的地道市井們,一樣,時間磨平了她
最近陳姐要賣房,她要搬回老家去,深圳她不想呆了,可張秀和石老師的租約簽了兩年,她盤算著怎么讓他們走人
……
這是深圳極其普通的三百六十五天里的一天,街上奶茶店里的打工的學生呼著哈欠,昂貴的車輛在步行街上穿梭,國貿大廈或者中州金融中心的樓下聚滿了人流,人和人的攀談重疊變成棉里的細針,刺耳,地鐵線口叫賣蝦餃的老漢伸長了脖子,豎起耳朵注意城管的腳步,城市就是一根時刻充血的動脈,人都是隨流的紅細胞,最后會累死在奔跑的重點,然后由下一代接棒奔向死亡
一.
疲倦的感覺像榔錘叩打著張秀的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重心一頭咂進滾燙的熱油里,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照例她要打掃完餐廳廚房所有的油鍋,客人故意積滿的泔水桶和永遠拖不干凈的潮濕油膩的大理石地板,黑暗隨著一盞盞熄滅的燈光迅速蔓延,不知道過了多久,張秀還是背著那個褪色的小包,離開了商場。
這里離兒子李茂的學校很近,她只需要走上二十分鐘就能回到出租屋,至于為什么不愿意在工資更高的商圈餐廳工作,這個問題她反復思考過,每個肚獨自步行穿過寂靜小巷的夜晚,她都在想這個問題,看著自己在洗碗池里泡得發白膨脹的雙手,她就會想到兒子李茂和四川老家那個已經分居兩年的,沒有出息沒有理想的丈夫,她想:這都是為了兒子,他不能像我一樣老死在農村里,那里的雞鴨鵝比不上書本上看不見的財富,我的兒子要出人頭地,那個咸魚一樣的丈夫一輩子被關在雞舍里,沒有資格談理想,但是我的兒子可以,只要有一絲機會,我就要讓他成才,將來賺錢了讓大家都無話可說,人人都會艷羨我這樣一個媽,因為我教了一個好兒子。
一想到這些,張秀又強打起精神,大步流星地往家的方向走。
“阿秀啊,你看你怎么這么客氣,給茂茂留著,我不用”
“哎喲,今天剛好買多了,我是吃不完的,給你放冰箱!”
張秀把手里滿滿一袋的車厘子強硬塞進陳姐手里,陳姐不好意思地推脫,手卻自覺地接過東西,已然攥在了手心里,張秀心里十分感激陳姐,在這個繁華的商圈里是租不到這么便宜的房子的,所以她會時不時給陳姐買些小東西,有時也會偷拿餐廳里的飯菜回家來熱給陳姐吃,從這一點上來看,張秀是個好女人。
狹小的客廳里,張秀和陳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吃著果子,張嘴咒罵沒有良心的男人和感慨沒有營養的家常
“那個,阿秀啊,我想跟你說點事情,你看我現在年紀也大了,身體吃不消,想回……”
這事一陣急促的電話聲打斷了陳姐的話
“喂?是是是,我是李茂的媽媽……你說什么,我兒子和人打起來了”
“好,好好,我馬上來學校”
“陳姐,我有點事要去一下學校”
“阿秀你等等”
陳姐立馬裝了一小袋車厘子塞進張秀的手里
“給孩子帶過去”
張秀愣了一下,連聲道謝后消失在樓道里,陳姐望著空蕩蕩的樓梯發了會兒呆,準備關上門時,見石老師回來了
“阿石回來啦,今天又加班啊,你們機構真不是人”
石老師的臉色難看極了,像遺照里的人沒有血色的樣子,陳姐想今晚不是說退租的好時候,大家今天似乎都不太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