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那年,武漢疫情爆發前夕或者說那時應該已經爆發了,謝勰在學校參加了上一屆優秀畢業生的考研、保研交流會。上臺發言的,在謝勰這類人面前都是巨擘、大佬。
他們六級沒有低于600的,甚至于六級低于600在謝勰所在的大學都不會提,只會接著考來刷分。他們績點都數一數二,不是前幾名也上不了這個臺,惟一一個有些例外,是因為他考研過于勵志被輔導員特別批準發言。不光如此,他們大多都是學生會成員,課外活動活躍,手里捧著許多諸如“優秀學生會干部”等的證書,這些都是保研加分項。他們甚至賺外快的能力也不一般,當謝勰這類人還在向家里拿錢的時候,他們中有的人已經做了幾年的編輯工作。······
第一個上臺的人第一句話便是:“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病人身上。”沒錯,他覺得應付病人是在浪費時間,他當醫生只是為了科研。謝勰聽了,沒什么想法。說不定他真正熱愛科研呢?偏偏醫學科研的門檻就限定在臨床醫學里,可以享受醫院提供的優厚條件,至于其他的連入場資格都沒有;又說不定他是被患者的野蠻傷害了,留下了陰影。諸如陶勇醫生的新聞已不再贅述,因為如此極端尚屬少見,那就談談不極端很常見的。哪個有一定年資的護士沒被患者及其家屬罵過?也不一定是護士,醫生也是如此。就在不久前,醫院有位護士被患者扇了一巴掌,第二天她拒絕醫院的挽留離職了。之前教授都被患者指著罵,那底下的醫生呢?又算什么?在呼吸科進修的師兄對謝勰說,下面的醫療環境更惡劣,患者打人都沒人攔著······
這第一個學長給出的建議很簡短,就幾條——找年輕的導師、找有錢的導師、找有項目的導師。
他覺得年輕導師更有沖勁,思想更活躍,有更多的時間精力投身科研而不是花在各種亂七八糟的事上。于是,跟著這樣的導師,學生可以真正學習知識,鉆研技術,會有更大的發展前景。退一步講,年輕的導師至少和學生有更多的話題,畢竟年齡差距不是那么大,代溝不明顯。
他覺得有錢的導師更靠譜,科研更有保障。因為科研本就是燒錢,國外大型制藥公司研發一種新藥往往需要付出幾十上百億的代價,這是在目的很明確、團隊很專業、設備很齊全的條件下。那么在國內醫學科研行業如此分散的以教育為目的的科研中,資金消耗有多么恐怖?沒有幾個國家能負擔的起。所以,沒有幾個基金傍身,這樣的導師對學長而言沒有吸引力,當然中國也不缺研究生就是了。
基金從何而來?當然是項目,而且得是靠譜的項目,不是沒有導師鉆空子從而各種打點充大頭套現,最著名的便是國家的痛處芯片行業的某個研發項目,那個卷了億元經費的項目負責人還在國外逃之夭夭。學生能做什么課題九成是由導師的項目決定的,這九成中又有相當部分受各種現實條件制約,這些現實條件大多在導師的項目里。研究生開題研究“霍奇金淋巴瘤亞型”,多半導師就是研究霍奇金淋巴瘤的,只有一些很空泛的比如研究各種醫療社會問題并不需要太深的專業性,更多的需要背景。同樣的問題一個知名教授就能發出來,一個普通導師只能往低處發或者發在自己的雜志上,而且多半是學生賺賺外快,或者湊數畢業。
這些本科的翹楚們依次上臺,宣講自己的經驗,或者說這是一種價值觀的傳遞。讀研,研究生與導師與其說是供需關系,不如說是價值觀的契合問題。價值觀不契合,研究生會過得很辛苦,或者被導師冷處理三年然后踢走。前些年國內一知名大學計算機學系便有這么一例,研究生剛入學就被派到了導師開的公司,美其名曰“學習”實則成為廉價“韭菜”。臨近畢業他又被踢給另一位老師輔導,隨便弄個課題弄篇文章就畢業。只是現實沒這么一帆風順,學生如此,導師也是如此。那學生辛苦工作兩年多,驟然讓他回到本分做科研,他做不出來也就畢不了業,跳樓了。
多么愚蠢啊?學生跳樓又能傷害到誰?除了那些真正關心他的人,至于那個他見都沒見過的導師則什么事都沒有,而學校永遠只是在調查中并不了了之,很快網上所有的消息就消失了。學校依舊招著學生,那導師依舊頂著教育的名義工作,后者只會少一些人氣而已。或者說現實有時候也很有趣,次年研招這人還變得緊俏了,有無數外校學生聽到了那位先人的自爆壯舉聞風而來,爭相填報這個導師的研究生。
那段時間,謝勰參加實驗室組會接受導師的悉心教育。這個和藹的男人對一圈學生說道:“你們不要受某某大學的影響,平日里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們導師談,有難處大家一起共同解決。”如此看來,這些累積的犧牲并不是毫無用處,它推動著這個國家、這個社會、這個行業不斷完善,并日趨完美。但也就是這個推動的過程過于慘烈,如果之前這個行業就能自我優化、自我警醒,何必要這么多不必要的犧牲?
終于那個考研的學長上臺了,他很羞赧,因為他不是大佬,按成績他是中游,屬于那種在保研邊緣徘徊的人。但他又極為特殊,因為他參加了夏令營,也找到了目標導師還通過了導師的首肯,最后名額下發,他沒保上。沒保上也不值得稀奇,值得稀奇的在于他以為自己保研保上了,于是申請出國交流旅行去了。當他知道這個噩耗的時候,他還在歐洲去往下一個景點的車上。等他火急火燎地回到了學校,已是十月中旬,離考研還有兩個多月——研究生考試初試在十二月份最后一個周末。
最后他以壓著分數線的成績重新被那位導師收入門墻,所以他給謝勰這類保不上的人強調的是過線思維,就是一切以過分數線為準。也許下面學校都是以分數越高越好,但作為本校他宣傳的就是過線。謝勰他們這些考本校的都將名單上報學校,而沒有哪所學校的導師肯放過本校培養的學生而去招外校,除非這導師覺得自己學校培養的學生不過如此。
這年頭考研、考公都成了經濟實力的比拼,成了信息資源的比拼,成了備考時間的比拼,也許過不了幾年肖秀榮老師就成考研輔導界的首富了。一分錢不投入的想壓過那些投入大量資金的考生,很多時候是童話不是現實,就像社會中有著大量經濟投入的中產階級對著教育欠發達的農村喊道“寒門難出貴子”一樣。大學也是如此,重點大學每年投入如此龐大的資源,包括各種物質資源和信息資源,從而鑄就出領先的軟硬實力,又憑什么靠一場選拔便抹平所有的差距?
考試是最公平的,但考試又是最不公平的。考試的本來目的是在相同條件的投入下篩選出具備優質潛力從而值得培養達到快速成長的人,而不是篩選出準備時間極長、準備工作過于充分而掩蓋自身成長潛力不足的人。也許有人會說,這條路別人走一天走到了終點,我走十天走到了也一樣。但問題是這條路還沒完,接下來和別人一起走,兩人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遠。說明什么?說明兩個人的跑道不是同一條。他走的快說明這條跑道適合他,而自己走不快說明適合自己的跑道不在這兒。可惜現實沒有那么多的跑道可以選?這是硬傷。
隨著各種以考試為目的的教育輔導行業崛起和考生日益拉長的考試準備時間,一旦如同社會某些群體所呼吁的那般取消各種面試,難道讓重點大學的學生也放下實驗室的資源、放下圖書館的文獻······放下其他能憑借自身卓越潛力而快速成長的資源條件,通通投身各種考試準備中,去應對來自于其他群體的傾軋?那時候大概這些輔導機構就樂瘋了。也許值得憂慮的是,就連面試也在逐漸被他們攻破,考生們都在對人下菜,那么公平的選拔機制如何產生?這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國家一定要狠心改革高考,甚至從根本上修改高考的考試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