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先生!賈先生!”
兩個女出納和裝訂憑證的大叔的呼叫聲,在張洛的意識跟前也飄遠了。
憑著上一次類似的經驗,張洛以為自己能回到現代。
可惜,醫生只看見加護病床上的病人眼珠、轉了兩轉而已。
但是,張洛卻還是能清楚的感知、病房里發生的一切。
比如,谷歌在小聲跟張洛的師傅打電話,叫他先別急著跟張洛父母說這樣的大事,怕嚇壞了老人。
又比如,劉總急吼吼的趕過來,瞧了她一眼,不顧醫生和其他病友,指著鼻子大罵現場經理一個人。
二頭三頭們都在一邊、一本正經的看著現場經理當替罪羊。
每個人都直指從前的齷齪帳,但是都不點破,只拿張洛被砸中了說事。
“你們怎么做的現場管理?那些現場管理費和安全費,都怎么花的?好好就把自己的財務給砸了?”
“劉總說的是啊!這個項目已經精細規劃了,但是還是免不了、要再加強一下現場管理!”
“現場安全確實還得增加!”
三頭就差沒說,還有4000多萬的驅魔費也必須考慮了。
張洛在心里“呵呵”兩聲。
她甚至還知道隔壁床來了個癩皮,明明不緊急了,卻還占著急診室的床位,看之前的火劇《知否知否》。
瞧著劇中的“萬人迷”小公爺劍眉朗目的模樣,配著他北宋時代的窄袖錦衣,張洛忍不住幻想李師師的知己周邦彥是什么模樣。
她畢竟是個沒婚沒娃沒房的三無大齡單身女,免不了俗氣的幻想一下未來的對象。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大喊一聲:“周--周相公過來了。”
張洛趕緊掙扎著睜開眼睛。眼前,已不是在現代的醫院里,而是在醉杏樓的賬房圈椅地下。她又穿越成了那塊磚頭。
沒等張洛看見所謂的“周相公”,就看見兩個女出納中、身材肥點的,紅了眼角,咬著她的袖子,不顧剛才點過銀子的臟手,就揉起眼來。
“賈---賈先生,你可醒了。再不醒來,李媽媽怕要使人去喚……上來了。”
大胡子臉也露出了一臉、好像他也活過來的模樣。
這倒叫張洛大吃一驚,于是她的意識,就從地上的磚頭里,再一次進到了賈先生的身上。
“我怎么又在這了?”
“賈先生,休得胡說,你不在這里,要去哪里呀?!”
瘦出納也過來湊趣。
“告訴你個好消息,李媽媽知道、是你勸得師師姐姐、給周官人送行,特特夸獎你是醉杏樓的人才呢。”
“……”
張洛在公司聽了不下十次這種口頭表揚,但是漲工資、評先進、提職級,卻沒有過她。
所以,現在也沒法激動起來。
但是她知道李媽媽這樣的領導,是連口頭獎勵也不可能免費送給自己的。
“出了什么事啊?”
“那---師師姐姐去給周官人送行,官家正好來了,坐等了小半宿,甚是發怒。可是等見著師師姐姐回來,就眉開眼笑得哄人了。師師姐姐又給官家唱了、周官人臨走時的送別曲子,官家一高興,不但免了周官人貶謫,還提了他的官職呢!”
胖出納高興的像一桿機關槍。
“李媽媽說,這往后,周官人不但還會常來,而且也不好再賒賬了。”這句才是重點。
“周官人也說,要來親自謝謝賈先生您呢。”
瘦出納補了下一句,但是邊上的胡子臉明顯不自在了。
“周官人說等您好了,就在礬樓請先生吃酒。”
“礬樓?”
“是呀,雖然咱們醉杏樓也是礬樓的一支,但是咱們哪里進去過礬樓的主樓啊。那里光一壺清茶都要三兩銀子,合著我們一年的份例了。”
張洛呆在賈先生的身體里,眼睛涌出了淚水:
北宋徽宗朝,大米是七百文一石。按這個購買力,她在古代也是個小工中的小工,一個月的工資合現在3000元人民幣,還包著養老保險五險一金。
這一悲,讓張洛跟賈先生的身體合在了一起,她一下從圈椅上跳了起來:
“不是說周官人來了嗎?去和他說,我好了,這就去吃酒。”
然后,張洛還拍拍大胡子的肩膀:
“跟周官人說,幫他出主意的,也有你們幾個。”
這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瘦出納偷偷垂下了眼皮,三個人都訕訕的。張洛猜,原來大家見有好處,早就跳到她前面,去認這個同謀了。
“現在不好上去,師師姐姐正和周官人他們一起彈唱呢。”
“他什么樣啊,帥不帥?”
張洛指揮著賈先生的身體,掀開了厚厚的門簾子,隔著冬天寒夜的冰冷氣,和地底下的潮濕味道。
她還真的聽見了如絲的女聲,和一種聽起來、好像現代豎琴的絲箮音。
剩下的,就只有大家幾個人的喘氣動靜,和快熄滅的炭盆里偶然迸發出來的“啪啦啪啦”聲。
……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
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
胖出納忍不住開口說:
“師師姐姐把這首《蘭陵王-柳》唱的真好聽……”
“那是啊,平時哪個行首張張嘴,不是一二百兩銀子呢!”
“真好,她們還是賤籍,我們都是良民,卻還給她們打工,還只得怎么少的銀子。唉!”
胖出納又開始不平了。
“就是那些讀書人,沒考上進士以前,不也一樣嗎?”胡子臉沒好氣的跟上一句。
然后,他意識到這句話說錯了,趕緊把臉轉開。
胖出納和瘦出納也都偷偷看看張洛。
張洛雖然不知道大家在隱晦什么,但是她心里也不平極了。李師師一二百兩唱一首歌,自己是一年三兩,還過勞死了?
頓時,她覺得,是賈先生本人這些年所有的心酸和委屈,流進了她張洛的意識里。
她和賈先生,一樣的無力:
無論自己多么努力,都可有可無。即使突然失去了知覺、甚至猝死了,不過是羅圈椅子一擺。
李媽媽,劉總,也都只管抖抖嘴皮子。
現在,張洛只能記得“蘭陵王”這三個字。
那《蘭陵王》雖然是個詞牌,但是真人,卻是極其努力的為大局奮斗了一輩子,然后被侄子一紙詔書逼死,好像一條死狗。
再加上一個“柳”字,畫面就更凄涼了:
柳枝飛絮在上,一只落寞死去、爬滿了螞蟻的小軀殼在下。
張洛不寒而栗。
她在現代自己的生活里,戰戰兢兢、就怕得罪領導失業回家。在賈先生這段借給她的生命里,她也必須這么窩囊嗎?!只是,她始終膽小害怕。
樓上曲子終了,一個穿著綠襖子,配著本色百褶裙子的小姑娘,提著一盞燈籠,咿呀咿呀的跑到賬房門口。
“呀,賈先生醒了呀?李媽媽叫來看看先生。若是醒了,就和大伙一起上樓吃杯水酒搪搪雪氣。說是周官人的心意。”
“多謝媽媽。”瘦出納趕緊作揖,并扯扯張洛的背心襖子。
“周官人的心意?”胖出納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她就差問一句:“不是說在礬樓請吃飯的嗎?”
張洛也沒出聲,她也沒膽子掙扎,只得跟著大伙、耷拉著腦袋,到了醉杏樓的二樓。
原來,這庭院里雖然是大冬天,卻布置了各種紗燈,做鯉魚形狀,飛鳥形狀,并各種花卉造型,給本來凋敝的草木,添上了一股濃濃的艷麗。
弄得二樓對著景色開著外間的窗戶,透著些冷氣,倒有了一份不素的清雅。
小丫鬟打開里面的暖簾子,張洛一干人就看見,上次見過的師師姐姐,坐在一副箜篌的后面。
她桃花含笑的對著財務小分隊點點頭。
她的榻子上,右邊坐著一個纏著黑色頭巾,穿著藏青色冬裝,別著金帶的男人。雖然五官依舊精致,但是卻明顯過了六十歲。
屋里并沒有其他男客,看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周邦彥了。
張洛張著嘴,失望地看看、這位六十歲的“藍顏知己”。
“周官人,這位就是醉杏樓的賬房了。”
一個涂脂抹粉的大姐,看來比周官人小幾歲的,給介紹說。
她穿著鴨青色的棉服,搭配著象眼花紋宋錦披帛,坐在下手的暖鄔上。
她跟前的矮幾上還擺著一個布荷包,塌塌的,不像裝了很多錢。
看來,她就是大家口里的老板,李媽媽。
周官人只是打量了張洛、女出納他們一眼,就又轉頭去看李師師的箜篌了。
“這個調子還是冷了些……要再多思量一下。只可惜,以后你我就不得相見了。入宮的事情,怕很快要有旨意了。”
畢竟這地下站的,是三個女粗人和一個男粗人。
周官人并不在意,只管和李師師說話。
張洛也不介意,一來、她不清楚倆人說的是什么,二來、周官人就是個六十歲的大爺:他的的談笑,配上他的年紀,顯然是裝嫩。
以張洛的會計閱歷來看,這周官人怕永遠都以為自己瀟灑倜儻,浪跡花叢,不可能當女子堅強后盾的。
她不過是對自己的幻想,有些失望罷了。
李師師側過頭:
“賈先生莫要怪,我正調一個曲子呢。媽媽替我招待吧。”
李媽媽就慈祥的點點頭,叫丫鬟給四個人都倒了一杯酒,又撿了幾樣菜,放在凳子上,讓財務小分隊坐在腳踏上,自己吃。
張洛覺得倒胃口。
但是她怕失業,哪怕這是賈先生的日子,賈先生的工作。她還是習慣性的逼著自己吃。
等四個人好不容易吃完了、出來,李媽媽也跟在了后面,手里攥著那個布袋荷包:
“賈先生,你最近這幾天一直不大好。我想著不如就回家吧。來年開春就不用上來了。”
說著,她把布荷包塞給張洛,好像里面是金山銀山。
“里面是二兩銀子,雖然不多,可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了。”
然后,李媽媽就把手絹捂在嘴邊,假裝哽咽了一下。
“好歹大家也一起了幾年,分開還是不忍啊……”
張洛驚呆了,她在古代就這樣失業了:
“不是說每年三兩銀子的嗎?”
李媽媽立即收了手帕,瞪大眼睛:
“如今年還沒有過,不算一年!”
然后李媽媽就撇著嘴,打發人的斜著眼睛:
“罷罷罷,當年你家里可憐,求到我門上,說是你糊涂了,以為自己女人家都能科考,我才收留你的。誰成想現在倒是倒咬一口了。”
張洛瞪大了眼睛,沒想到這位賈先生還有這么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