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響起漸起漸落的鞭炮聲,除夕之夜燃放爆竹已經是老百姓刻在骨子里的風俗,驅邪鎮宅,讓人聽著倍感心安。
忽然明光一閃,遠處一種噴薄而發的聲音傳來,竟是有人在燃放煙花。劉晏興致勃勃地拉著大伙到跑到院里觀看,只見一道火光沖天而出,及至半空炸裂,留下半天璀璨的光點。
令狐府每年都會燃放大量煙花,饒是往日慣常見到,再次看到還是感覺驚艷,還有懷念。經歷過戰爭的人更懂得太平盛世彌足珍貴。
煙花過后,令狐娟望著漆黑的天空輕聲說:“阿耶早就讓人備好了硫硝,還特意從江南請了匠人住到府里,說是要做出最絢爛的煙花慶祝新元和上元?!笔朗聼o常,她原本還憧憬著除夕夜的煙花,卻不想因為父親的一念之差,他們連家都沒有了。
嫣然也經歷過家破人亡,眼看令狐娟和劉晏對著天空傷感,他們年齡都不算大,她不想他們哀思傷神,便挑開話題說道:
“傳說“夕”是一種猛獸,每年臘月三十這一天都會出來為禍人間,人們燃放爆竹,才能把它嚇走,所以這一天又叫做除夕日。”祖父有一本《神異經》,嫣然經常看,對這些傳說十分熟悉,不過,祖父還給她講過另外一個故事。
太宗皇帝剛剛登上皇位之時,被惡鬼纏身,晚上經常嚇得不敢入睡,就讓秦叔寶和尉遲恭兩位將軍每天守在他的門口,這樣他才睡得著??墒?,兩位將軍畢竟是肉體凡胎,時時地熬著,身體也受不住。
后來,經高人指點,他讓畫匠把兩位將軍身著盔甲的形象惟妙惟肖地畫在紙上,貼在他的寢宮門上,并且,經常讓人在院子里燃放爆竹驅鬼,才不再折騰,能安穩入睡了。
世人心中有鬼,卻總是喜歡找借口,讓一些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背黑鍋,其實,真正可怕的是人心。
如果太宗皇帝沒有貪圖皇位,弒兄奪位,如何會被惡鬼纏身;如果令狐峻知道滿足,為何會弄得家破人散;如果安氏不起貪心,為何會生禍亂,讓無數軍士枉送了性命,讓無數百姓痛失了家園。
一念生則萬惡起,害了自己,純屬活該,卻不該讓無辜的人跟著遭殃。
嫣然原本想安慰身邊的劉晏和令狐娟的,哪知話頭還沒說開,自己心里卻先涌起憤憤不平。她恨,恨當今愚昧糊涂,一昧貪圖享樂聽不進勸諫以致養虎為患,讓天下百姓遭殃。她為自己祖父的死不值,為了這樣的君王鞠躬盡瘁,枉死之后竟不得伸冤。
常安正專心聽嫣然講話,她好久沒出聲,他轉頭去看才發現她臉上的哀慟之色。嫣然很少有這樣情緒外放的時候,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天空,眼圈通紅,黑色的瞳仁泛著淚光。大概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太過用力,隱隱滲出血絲。
常安看得心疼,悲傷過度容易損耗心肺,他拉住嫣然的手說:“嫣然,陸嫣然,你祖父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一定不想看到你如此悲痛!”他握著她的手摩挲著,試著喚醒她的知覺。
陸嫣然聽見常安的呼喚,轉過頭看到他一臉焦色地望著自己,猛然回過神來,自己現在不再是孤單一人,最愛的人正陪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擔心,她這樣想著,忍不住把頭靠在常安肩上,放任壓抑已久的眼淚。
劉晏余光看到陸嫣然流淚,差點忍不住也跟著落淚,他扯了扯站在自己邊上的令狐娟,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把她拉走了。人在傷心的時候需要一些私密的空間,他把這個空間留給陸嫣然和常安。
嫣然不停地流淚,這么多年的委屈,恐懼,仇恨,還有對親人的思念,仿佛都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的心漂泊了那么久總算找到了歸宿,常安給了她任性的資本,她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情緒。
常安能理解嫣然此刻的心情,可是她一直哭,他看著心疼,他后悔自己為什么要一直退縮,沒有早一點坦白自己的感情,沒有早一點靠近她,為她遮風擋雨,白白浪費了三年。
他用手去給她擦眼淚,發覺她的臉龐冰涼,還在下著雪,外面怎么能不冷。他趕緊把她抱進廚房,灶膛里面還有余火,廚房不至于太冷。
他又手忙腳亂地找了一個炭盆,點上幾塊木炭,看著還在哭泣的嫣然,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把毛栗子丟盡炭盆里。
嫣然暫時被他的動作吸引,停止哭泣看著他,他拉住她冰冷的手湊近炭盆慢慢給她烤著,輕聲說道:“今日哭這一回,以后可不要再哭了!”他不懂安慰人,看到心愛的姑娘哭泣,他只想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求她展顏一笑,從此不再悲傷難過。
他能夠拿出來的東西實在有限,之前存在角門門房里的栗子早已不知被誰全部拿走了,這些是他爬到那棵栗子樹上去尋來的。栗子早就落光了,這幾個毛刺球落在樹杈上。
劉晏和令狐娟在的時候他一直偷偷藏著,這會兒卻只能拿出一把栗子。幸好嫣然不是貪心的姑娘,一把栗子就能哄好。
栗子在炭盆里慢慢烘烤,嫣然的手也漸漸暖和,常安卻一直拉著不放,他想讓嫣然感覺到他的存在,她以后不用一個人經歷恐懼和孤獨。
嫣然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靜靜地盯著炭盆,等待栗子爆開的那一刻。他們仿佛回到了角門的門房,相互安靜地陪伴,不知不覺就是三年。
然而有些東西似乎又不太一樣,那就是他和她之間流淌的情愫,就像是這空氣中彌漫的板栗的甜香,濃郁地化不開,把兩個人都籠罩在其中。
常安覺得自己的心砰砰跳,跳得他都不敢張嘴說話,怕一張嘴心就從口中跳出來。嫣然覺得自己的手指在常安手中越來越燙,她不自在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劃過常安的手心,他仿佛得到鼓勵一樣,把她的雙手緊緊攥住,直到攥得她發疼,他才抬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唇邊用顫抖的嘴唇輕輕貼上去。
他太小心太溫柔,嫣然的心都跟著一顫,滿臉羞紅,臉色跟三月的桃花一樣嬌艷。她把臉藏在常安的頸窩里,他的皮膚滾燙地熨帖著她的臉,她抬眼悄悄去看他,只見他的耳朵紅得像是要滴血一般,他的睫毛濃密漆黑,微微顫抖著,仿佛藏不住的欲望要迸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