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憶再也忍受不了他的無動于衷,放下餅干后蹲在他面前。
乞丐感覺到有人,睫毛抖了抖卻沒睜開眼。
林知憶看著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窺探別人內心的沖動,在此之前從未有過。
不知道為什么,她相信這個乞丐絕對不是普通人,因為他的眼神告訴她他不是。
林知憶不知道為什么會對他有這種感覺,想迫切的將他從頭到尾了解透徹。
林知憶黝黑的雙眸看著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醞釀了半天,腦子一抽,說了一句很白癡的話:“你餓嗎?”
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林知憶在內心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暗罵道:“林知憶啊林知憶,你的智商都去哪了,被凍住了?”
乞丐沒有回答,林知憶陷入了無人搭理的尷尬,還好她臉皮厚覺得無所謂,繼續喋喋不休的問他,然而得到的回應全是沉默。
“為什么一直坐在這里?這里沒人會給你東西,你應該去街道或者鬧市,那里人流量很大。”
“你看起來才二十五出頭的樣子,這么看來,比我大七歲。”
“你總保持一個姿勢,不累嗎?”
……
這乞丐也是耐得住脾氣,從頭到尾一聲不吭,林知憶再次佩服他的忍耐力,換做別人,恐怕早已經跳起來給了她一巴掌叫她閉嘴。
最后一個問題問完,林知憶安靜下來,蹲在他身前,靜靜地看著他。
林知憶離他的臉很近,終于看清了他的樣子。
這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五官端正長相普通,下巴有短短的胡渣。即使蓬頭垢面,也擋不住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野性。
像他這種身體健康有手有腳的人,無論去打工,還是做苦力,絕對餓不著,墮落成乞丐實在太可惜了。
林知憶不知道他最后為什么會選擇乞討,也許是因為某種原因導致心理受到難以愈合的創傷。
當然,林知憶沒有勸他振作,她不知道他的經歷,沒有資格勸他堅強,她也不是菩薩,普度眾生不歸她管。
不過值得確定一點,他是個啞巴。
林知憶在昏暗的路燈下著看他,他坐下來比她蹲下還高。
她著了魔的看著他,眼晴一眨不眨,冬日里,寒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雪花飄下,落在每個角落。
此刻的種種在她心里構成了一副難忘的畫面——空寂的巷子里下著雪,路燈照不到的角落里坐著一個乞丐,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姑娘蹲在他面前,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雪越下越大,林知憶顯得格外亢奮,張開雙手在雪地里旋轉,圍巾掉了都沒發覺。
乞丐唇邊淺淺的笑意稍縱即逝,恢復了平靜。
“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家了。”林知憶對他說,“我叫林知憶,我會常來看你,你要記得我。”
乞丐成了林知憶的傾訴對象。
她會把在學校里發生的開心的、不開心的事毫無保留都告訴他。
乞丐成了林知憶最好的朋友,盡管他一言不發,可她知道他沒有拒絕,也不會厭倦。
他們都是孤獨的。
林知憶的心情漸漸愉悅起來,她正慢慢突破心里那層禁錮往出走,即將迎來光明。
數學課,她百無聊賴的轉著手里的筆,講臺上的老師唾沫橫飛,可她一句也聽不進去,她在想畢業后給小啞巴買點什么禮物好。
哐——
教室的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所有人愣住。
禹智皓怒氣沖沖走進來,環顧一眼四周,找到了林知憶的座位,大步走到她面前,用力將手里的盒子摔在桌子上,惡狠狠質問:“林知憶,你他媽居然敢把我送的禮物扔進垃圾桶?”
林知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異常冷靜,“謝謝你的好意,我能不接受來歷不明的東西。”
他的目光極其狠毒,似乎要噴火,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裝,什,么,清,高?老子看上的人,沒一個能逃出手掌心!”他嘶吼著說:“聽到了嗎林知憶?老子看上你了,老子要你!”
林知憶有點想笑,轉過頭不看他。
禹智皓被她的無視激怒,猛地掀翻了桌子,桌兜里的書本嘩啦啦灑了一地。
教室里所有人,包括老師都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事發突然,誰也沒有反應過來。
“可我看不上你。”林知憶蹲下開始撿東西,禹智皓一把扯住她的頭發,林知憶被迫仰起臉看著他被傷了自尊而猙獰扭曲的面孔。
“敢拒絕我的人……都是死人!”禹智皓瞪著眼睛警告。
不知道為什么,林知憶一點也不害怕,甚至覺得可笑。
人格分裂嗎?
林知憶安靜的看著他,一言不發,禹智皓誤認為她眼晴里的憐憫是畏懼,終于扔她踹門離開。
林知憶摸了一下隱隱作痛的頭皮,一縷頭發落在地上,她苦澀的笑笑,“真可怕。”
深夜的路燈下,林知憶坐在乞丐旁邊,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那是林知憶有史以來第一次情緒崩潰,剛開始,她嘲諷的笑著,笑著笑著就哭了。
她把臉埋在膝蓋里抽泣,哭的雙肩發顫,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乞丐睜開眼,側過頭,看了一眼她頭皮上凝結的血塊,重新轉過頭閉上眼,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這天晚上,林知憶沒有以往那么活躍,在乞丐身邊坐了一會就起身回家。
她腳踩在積雪里,一步一步緩慢移動。她不知道乞丐有沒有聽見她說的,如果沒有,她希望他聽見了。
第二天早讀剛上,禹智皓闖入了林知憶的班級,就在林知憶認為他覺得昨天沒有解氣,又找人來打她的時候,他做了一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
禹智皓突然彎下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為林知憶深深鞠了一躬,大聲道:“林知憶對不起!林知憶對不起!林知憶對不起!”
當事人林知憶一臉茫然,她在那三句道歉中聽出來濃濃的恨意,但她更詫異他為什么會突然道歉?
難道是因為打了女人,良心發現?
也許只有這種解釋能說得過去。
晚上,林知憶照例把這件事告訴了乞丐,他閉著眼,由胸膛里發出一聲微不可查的笑。
一年四季,林知憶每天都會和乞丐說話,逐漸養成了她眾多習慣中最重要的一項。
乞丐從來都不動或者點頭回應她一句話,但沒關系,林知憶知道他是個啞巴乞丐。
她越來越覺得自己離不開乞丐了。
他們相處了一年之久,高三時光一晃而過,到了最后的沖刺階段。
那個炎熱的夏天,林知憶以超長的發揮考上了心儀的大學。當她拿著錄取通知書跑到小巷口找乞丐炫耀時,他不見了。
林知憶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就這樣不見了。
莫名其妙的來,又莫名其妙的走了。
林知憶穿著一件墨綠色碎花裙站在原地,彷徨無措的像個迷了路的孩子。
那幾天,林知憶難以接受乞丐消失的事實,挨家挨戶在巷子里詢問有沒有人見到過他。
所有人都搖頭說沒有,甚至還有人反問她“這里有過乞丐?”
也對,他總坐在角落里,那么安靜,除了林知憶,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他。
林知憶心情低落到了極點,她恨乞丐,恨所有人,更恨自己。
恨自己來不及對他說的話。
幾個月后,林知憶從患得患失的情緒中走出來,逐漸適應了大學的環境,努力融入新集體,學業繁忙。
大學門口有一座上了年代的報刊,舊報紙摞的那樣高。
宿友路過時總會調侃,如果有耐心的話,興許還能從里面找出幾張民國時期的。
林知憶每周都會出來挑幾份帶回去,一來,大學生活是真的無聊;二來,提高一下組織語言的能力。
這天,跟宿友吃過晚飯分手后,無處可去的林知憶來到報刊前,隨手拿起一張報紙看了一眼,這一看,她渾身如遭雷擊,劇烈顫抖起來。
她在報紙上看到了乞丐的照片。
黑白色的半身照里,他面容干凈,留著利落的平頭,穿著威嚴的警服,眼神正義凜然。
林知憶在短暫震驚后知道了他的身份——乞丐是警察。
原來,他是個警察。
一年前,本地查出一群走私犯。
狡猾的犯罪分子為了不暴露身份,通常會收買一些啞巴替他們傳遞紙條。
為了獲取犯罪分子的交易時間,然后將他們一網打盡,當地公安派出一名臥底,偽裝成啞巴乞丐,在附近游蕩。
這個臥底就是乞丐,他不是啞巴,卻裝啞裝了一年半載,成功打入敵人內部,獲取了準確的交易時間和地點。
可他還是死了。
死于被人泄露身份,死在了抓捕任務中。
母親在葬禮上撕心裂肺呼喊著兒子的名字,哭的幾乎昏厥。
父親悲痛欲絕,哀求組織不要秘密處置,他的兒子好歹活過一場,死后不能什么痕跡都沒有,連夜將他的尸體從城里拉到無人的山溝妥善安葬起來。
林知憶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禹智皓之所以會為她道歉,是因為他在上學路上遇到了一個兇狠的乞丐。
乞丐揪住他的領子狠狠抵在墻上,那雙弒血的眼眸看著他,冷冷道:“不要去找林知憶的麻煩。”
禹智皓揚著下巴,不耐煩的看著他:“你他媽誰啊?管老子閑事?”
乞丐說:“我是警察。”
道歉后的禹智皓面子受損,安穩了幾天,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警察打扮成這樣做什么?一定是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混進犯罪團伙做臥底。
于是,他通過表哥的關系,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走私犯,讓他們提防著點。
一隊警察的抓捕計劃失敗,遭到走私犯的圍剿,乞丐為了掩護他們撤退,告訴走私犯自己身上綁著炸彈,敢靠近一步就和他們同歸于盡。
謊言終被拆穿。
他用一條命,換了二十幾條。
林知憶在文章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徐歸遠。
歸遠,歸遠……
她再也抑制不住溢出胸膛的悲傷,將報紙抱在懷里,在人來人往的大學門口嚎啕大哭。
他再也聽不到她說話了,那句來不及說的“我喜歡你”他再也聽不到了。
又一年冬季,寒風在巷子里嗚咽,漫天鵝毛大雪仿佛是誰在天上哭訴著什么。
一片雪花飄從灰色天空悠悠落下,落在不起眼的角落。
林知憶走進小巷子,看到角落里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
穿著羽絨服的女孩經過她身邊,走到乞丐面前,掏出口袋里的零花錢放在地上。
公安機構又派出新的臥底走上了他們的老路,他們的任務不會因為一個人的犧牲就此終結。
他們都是徐歸遠。
他們又不是徐歸遠。
林知憶轉身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越走越遠,寒風刮過,撫平雪地里留下的腳印。
那段記憶永久烙印在她生命里,她永遠記得那個坐在角落里的乞丐。
他閉著眼,一動不動,任紛飛的大雪落滿肩頭,漸漸將他掩埋,成為一座屹立不倒的白色墓碑。
好大的雪。
可惜乞丐死了,我再也找不到能陪我看這場大雪的人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