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扇窗隔了兩個世界,一張方桌兩盞茶,他略顯促狹地坐在長椅上盯著那已經涼了的茶水,心里有些許焦躁想要離開這個讓人郁悶的空間。這是他下來后頭一回產生這樣的感覺,當他被熱情的魔族青年帶到這里,與這個青年見面后。
“你…”
對方是一個穿著得體,舉手投足間都是文質彬彬的青年。異口同聲讓彼此愣了愣,多年來的習慣還是讓他下意識地將自己擺在下位。他低頭看著茶盞,盡量將那種不適壓下:
“你先說。”
“很意外,遇見你,”眼前那青年也不含糊,直接開口說道,“海德拉。”
就是說話方式很奇怪。他偷看了眼對方,不敢回應,畢竟很久以前彌爾斯諾就跟他叮囑過,沒事不要隨意回應別人叫的這個名字。盡管他也想不懂為什么這個青年要這么說。
“沒想到,你在這。”
可如果什么都不回應的話好像又不太禮貌以及有點尷尬。雙手放在大腿上,他越想就越尷尬的就想找別的話題:
“你和諸葛千鳥是同學們嗎?”
“是的,我叫庫——”
“哎!老顧你們在聊啥呢?”青年那話才說到一半,房間的門就是被打開,只見那和自己不過是片面之緣卻硬生生被說成有緣分的魔族青年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在二人另一邊的長椅上坐下:“真是的,昨天那小子還跟我說來吹砂城了,結果人影都不見!我這第八小隊怎么老是湊不齊人,不是今天缺這個就是明天缺那個…”
“人不齊?”
“對啊,畢業后總是湊不齊,哪像老顧你們第一小隊的總能聚一塊。”
雨一直在下,直至天快亮的時候才收了些許,但滴滴答答的還是沒停的意思。夜無月醒來的時天才微亮,氣溫微涼還有些許燥,他睜開眼就發現自己正躺在篝火邊上,莫千離和緄天綾對坐著正在往火里添柴。
“可算醒了你,我剛弄了點姜水,無月你快來喝。”
諸葛千鳥在一旁搗鼓著什么,一注意到夜無月醒來就趕緊將一碗泡著姜片的水遞過來。
莫千離告訴夜無月說,他們現在在和瑪姆石靈沒多遠的一個山洞里,因為找到他們的時候兩人是失去意識的,所以也不能跑太遠,只能是他們醒來才再換一個遠點的地方。夜無月聽著這話的時候正被那姜水的辣味給嗆得直冒眼淚,他看了眼那剛醒來就一口氣喝下整碗姜水的玖君臨,就聽莫千離又說道:
“既然都醒來了,那就把接下來的行程給定一下吧。”
白虎繼續盡心盡力地扮演它是大型貓科動物的角色,舉著爪子舔著洗臉,一雙翡翠綠眸閑暇地看了眼那幾個兩腳獸,然后就著魔族少年那遞過來的一塊肉給生吞下去。莫千離的話讓其他人都正了臉色,畢竟那下半夜里最驚險的不是碰上瑪姆石靈打架而是那突如其來的脈沖余波,不說修為本身就是八環騎士的莫千離,繞是再心大的諸葛千鳥也意識到對方可能是八環以上修為的脈師。
“都可以。”
“能怎樣?照舊不變唄。”
五個脈環可說是脈師修煉的分水嶺,從五環往上,每一環的修為實力間距也愈來愈大,當前藍照法則下的脈師平均脈環數量多為六環到七環之間,比如卡奧南學院這一屆四年級學生的導師大多是七環修為,八環修為像莫千離他們其實也沒有幾個。玖君臨說道:
“充其量是對方在那附近徘徊,但這和我們去撿漏并沒有沖突,我覺得不需要繞道。”
“我不同意,太冒險了,要遇上我們誰都沒有絕對的保證。”
夜無月第一個否決了玖君臨的話,不論是因為那天對方交付的抵押票又或者是吹砂城里見到的那個人。
“怎么冒險了?概率兩邊分,最多協商用物資交換解決,但也不是像你這樣直接放棄。”
“可如果對方的目標是學生呢?”夜無月看著人毫不猶豫地說道:“能去避免的事情為什么還要趕著湊上去?”
“沒有什么事情是能夠真正避免,為什么就不能把被動變成主動呢?”
“對方來意不明,這樣貿然暴——”
“遇事不能永遠逃避,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夜無月你這是固執!”
“……”
少年雙唇微動想要再辯駁點什么,可到底是沒能說出別的話,只能是干瞪著眼看那紅發少女。
“行了行了,遇到這情況不是應該先通知學校嗎?”
兩人僵著,最后還是諸葛千鳥出來做和事佬,他多少還是明白兩人話里的意思,品了品,覺得自己應該和緄天綾一樣選的是中立,但他沒敢說,怕是說出來他自己就得受這倆的炮轟。他轉移注意力看向莫千離,問:
“老師,咱們考核有沒有清場這個設定機制?”
“這里是斯奎爾山脈,不是私人花園。”
莫千離看著幾個小孩表示有些頭疼,他是知道這隊伍當然比千道流的第四小隊省心得多,但真有問題起來還是挺硬核的。
估摸著是中午時間,這下了一晚上的大雨終于是歇下,彼時天空的積云還未完全散去,但雨后新泥的清涼卻讓人感到舒爽,前提是土地沒有泥濘到寸步難行的情況下。第八小隊最終決定還是去一趟孵化地撿漏,盡管不知道還有沒有漏缺讓他們撿到,于是他們踩著泥濘的土地又回到昨夜瑪姆石靈的位置。
瑪姆石靈沒有什么特別情況時都是以山頭自居,像昨夜里那打作一團的瑪姆石靈估計就是被脈沖影響到,本來這應該不算是什么,但難得遇上這么一個大動作,好多先前藏在瑪姆石靈里的東西都被給抖出來了,比如在夾縫中生存的小魂獸被亂石砸死,比如根深駐扎絕地求生的植物被連根帶起,又比如不知年份保存完好的古跡被壓垮。
“估計這里的瑪姆石靈至少有百年時間沒移動過。”
“這還真可惜。”
昨夜讓第八小隊避雨的地方已經徹底成了過去的碎片。看著那散落在瑪姆石靈堆各處的建筑殘骸,又看到了些被無辜砸死的魂獸尸體,想到這處地方算是先人退路的一處藏身之地,諸葛千鳥倒是勤奮地挖掘,可這里碎石也就是碎石,瑪姆石靈身上掉下來的黑色石塊一大堆的也沒見到別的什么,諸葛千鳥就想到昨晚下去的兩個人:
“無月你昨晚到底怎么下去的?你看到下面有什么東西嗎?”
“沒到底,不知道。”
“啊?還想著有古董呢,那可老值錢呢…”
“這估計得埋的更深。”
身后不遠處傳來少年的應答,玖君臨抽空回頭看了眼對方,就見人背對著自己蹲在那,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收過目光沒去看,和緄天綾起身正想著找一處地方坐下來等人,卻在邁步的瞬間想到什么于是又折了回去。沒有無緣無故的感應,玖君臨明白,昨晚少年說的那三個字就已經說明他遇見了什么。
“做什么?”
她不動聲色的走過去,卻在和少年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就聽見人說道。這和昨晚跟了一路卻沒有任何反應完全是天差地別,玖君臨沒吭聲,走到少年身后居高臨下的一看,然后愣住。
“你昨晚到底看到什么?”
少年身前,一個已經破碎到看不出原來模樣的神龕正立在黑色的碎石當中,里面的神像碎了半邊,用來供奉香火的香爐和神龕是一體的也撒剩不多的香灰,少年伸手拂過那神像的斷口處,摩挲著,然后放開。
“沒看到什么。”少年低聲說道:“…那里什么都沒有。”
“你…”
聲音聽起來很隨性,她看著他在附近挑了幾塊大小相似的黑色石塊,然后小心翼翼的在神龕面前疊起一座小小的石塔。這估計是人類基地的習俗,她想到,卻還是忍不住看著對方的背影,猶豫道:
“你在做什么?”
“索斐尼塔,寓意希望的祈禱與光明的守護。”最后一個石塊穩穩落下,她望著少年拍拍手站起來,無奈地看向自己,說道:“我不知道你所忌諱的是什么,但我希望你所面對的不是我所想的。”
“你到底是…”
“走吧,這里沒什么好看的。”
“夜無月。”
淺淡的天光穿破厚厚的云層灑在天鵝頸似地雙子訣緣峰上,明明是要放晴的跡象,天空卻開始飄起了朦朦朧的細雨,如夢如幻地將這六十一峰給隱藏。星星碎碎的元素之光在這處瑪姆石靈堆上方升起,一點一點地朝著那回頭看過來的少年身上湊去,膽小卻也勇敢,映亮了這昏暗天地的一角,也點亮了沉寂在深處的那點被遺忘的感覺。她看著那人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說了句:
“夜無月,你是不是喜歡我?”
“咳!咳咳,咳咳咳——”
“老師你干嘛了?喝水也能嗆著?”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緊隨著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魔族少年那不明就里的聲音響起時,眼前人也是下意識的身體緊繃并且迅速和自己錯開目光,縱然是那一瞬間,卻也足夠她看清對方眼里那一閃而過的慌亂以及心虛的色彩。
“那你會接受嗎?”
“不會。”
對方不過是少頃的閃躲就是直截了當的面對自己看來,那眼睛里閃爍著堅定與些許她看不懂的光亮。這目光看得她莫明膽怯,奇怪的感覺在這一刻水漫金山過的同時,在理智上也讓她本能地將自己迅速撇清,可在自己脫口而出的下一秒,她還是產生了名為遺憾的情緒。
這樣的回答少年似乎早有所料,他無奈地笑了笑,輕淺的笑容就像平時看著身邊的伙伴在鬧騰那樣,說道:
“我就知道。”
斯奎爾山脈的氣候說變就變,雨后的清新還沒有一壺茶的時間,上一秒這地界還一片細雨朦朧飄飄渺渺,下一秒那涼風輕拂就是散了這一頭霧水,給人看見頂頭那大片沉甸甸的滾滾鉛云,告訴著所有人一場特大暴雨又是即將來臨。
“這什么破天氣,怎么又天黑了?”
“行了,省口氣吧。”
這雨沒完沒了的下了個天昏地暗,惹得地上的人們不禁加快腳步,可這雨似乎在醞釀著更大的勁兒,等第八小隊一行人緊趕慢趕地趕到孵化地時那天竟然也沒給擠出半滴水。瞧著那天黑的跟墨水似地,狂風嗚呼遍地飛沙走石,這場面讓人感覺好像回到昨天傍晚似地,但這次卻沒了可以避雨的地方。
諸葛千鳥仰頭看著那高得頂天卻又黑不溜丟的石柱不由得倒吸口冷氣。這石柱長得實在滲人,上頭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洞不說,有些還往外淌著不明液體以及糊在里頭的黑色黏塊,零零星星的,竟是能分辨出那是幾只發育不良的黑眼紫羅蝶。
“這都什么人,居然都弄死了。”
“看來對方是對血色蠶絲沒興趣。”
“但也不用這么損啊…”
這蜂窩煤似地石柱是完全沒法讓他們避雨的了。緄天綾上前看著那黑黝黝的小洞,只見里頭正擱著一只足有三個人頭疊起來大的暗紅色蛹。那蛹被里面的成蟲給破開,破口處坑坑洼洼地才被咬了不到半邊就被它的主人給遺棄。要說這是碰巧也就算了,緄天綾繞著石柱走了圈,就發現石柱底層的大部分小洞里幾乎都是這樣一個情況。
“發現了什么?”
“時間很趕。”感覺有人在身旁站定,緄天綾想了想,又補充道:“沒來得及走到最后一步,它們就被迫出來了。”
“那就是了。”
莫千離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洞里的暗紅色蛹,然后伸手將洞里的蛹給拿出。這入手輕盈,暗紅色的外殼隨著翻動的時候隱隱透著點幽綠色的亮光,除了破口處那點啃咬的痕跡,總的來說還算是比較完整的保存。
莫千離心下暗暗吃驚,總感覺這背后的事情怕是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
“哎,這里還有,咱們要拿多少?”
像這種蜂窩煤石柱這附近還有好幾根,它們的外表雖然坑坑洼洼不修邊幅的,但那顏色和外形其實和樹干差不上多少,遠距離看的話它們隱藏在樹蔭間很是難以完全區分開來。諸葛千鳥在附近轉了轉,又找到了幾根這模樣的石柱,只是里面的蛹并沒有他們看到的第一個多,三三兩兩的不是被啃了大半,就是空洞洞的什么都不剩。
“你看著拿就好了。”
莫千離那聲音傳來的時候,諸葛千鳥拉著夜無月就已經挑好了幾個品相不錯的暗紅色蛹,這時的他心思已經從底層的位置打量到高處,拿著鉤爪對準一處位置一甩,伴著卡入石柱與洞口間的位置就是抓穩了地方。委托上要求的血色蠶絲并不是那暗紅色的蛹那么簡單,因為有破口,所以在抽繭絲的時候勢必會減半許多,雖然對方沒說要多少量,但必然是越多越好。
“這真的是撿漏了…”
“你上面看著點。”
“行!”
夜無月在正下頭看著人猴子似地掛在柱子上,然后提著那裝蛹的袋子默默往一旁移了兩步,總覺得稍有不慎就會被上面那家伙給砸了個正著。
這石柱位置靠偏,與一顆大樹相鄰不到一米的距離,諸葛千鳥扒拉著繩子背靠著樹干雙腳蹬著石柱往上爬時,正好可以看見他這位置往外幾步便是一處斜坡。此時天色昏暗,他也看不清那斜坡下有什么,興致匆匆的他剛到位,就在右手邊的洞里看到一個較大的暗紅色蛹,這蛹和剛才看到的不同,個頭碩大不說,他這個角度看去竟然還是完好無損的。
“無月!我這里看到一個沒破的蛹欸!你說里面還有沒有沒破繭的黑眼紫羅蝶?”
諸葛千鳥邊說著邊伸手往里掏,然后手一摸一拿,明顯感覺手里那東西不像先前抓到的那些輕盈,他拿出來掂量掂量,那手感的沉淀甚至是能感受到有什么東西正隔著蛹皮貼在手掌心上滾過。諸葛千鳥陡然睜大眼睛,喊道:
“臥槽!它動了!”
“快放下它!”
說時遲那時快,夜無月這邊才開口制止,那邊空中就是落下一只碩大的蛹。那蛹仿佛預見自己即將到頭的生命,似是不甘化蛹以來所經歷的無盡黑暗和痛苦就此白費,竟是拼命掙扎地在半空中完成了脫蛹。分分秒秒在這時變得緊迫,紫棠色的翅膀從蛹里脫出的那時還需要緩和一段時間才能起飛,但那落下的迅速卻沒給這新生的小家伙一點喘息的時間,勁風從下方吹鼓而來,強大的氣流引得那翅膀竟是硬生生的被風給撐了起來——
“千鳥!”
夜無月只來得及看一眼就被諸葛千鳥那一聲慘叫給拉回了神。抬頭一看,就見那小子把東西扔了不止還把自己給從上面扔了下來,靠著一旁大樹那旺盛的枝葉給擋了擋緩沖幾下后,竟是一骨碌的滾下了斜坡。
“天殺的這下頭怎么還有——挨千刀的這什么鬼!”
“千鳥你沒事吧?!”
下頭那聲咒罵變了調,夜無月沖過去的時候差點沒被那處的灌木叢給擺了一道,所幸他臨陣剎車,頭一低,就是被腳下斜坡那片景象給晃了神。只見那斜坡之下的土地已經不是土地來說了,林木盡毀,生靈涂炭,無數的黑眼紫羅蝶尸體混著其他魂獸的尸骸填滿了這一地,那遍布的范圍之大,說有百多公頃也不足為過。
“我沒事,你快拉我上去!這太滲人了!”
耳邊是那掉下去的魔族少年招呼自己把他拉上去的聲音,他能聽見,卻無法將自己的注意力從對方身下那片土地給拉回神,他站在斜坡上,目光不可置信地看著這片焦黑的土地好久,才顫抖地呢喃一句:
“你這家伙干的這是什么破事兒…”
落地的最后一秒成功化蛹成蝶,獲得新生的黑眼紫羅蝶展開紫棠色的翅膀飛上陰沉的天空,翅膀上鎏金色的花紋就像睜大的眼睛凝望著這土地,凝望著那些早它一步卻灰飛煙滅的同伴,然后展翅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