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武抽了根煙，看著桌面上的煙灰缸有點走神，瓷白色的小缸里煙蒂堆積如山。旁邊是份檔案，而檔案的標題相當刺目且震撼，高中生自殺案卷宗。

　　良久，他掐滅即將燃盡的煙頭扔進煙灰缸，抬手翻開那份寫滿悲慟的檔案。

　　死者黃小惠，女，18歲，廣東省D市人，家住東安區聯合街8號，系本市第二高中高三級6班的文科學生。死亡時間：事發當天下午1時到下午3時之間。死亡原因：顱骨損傷及大面積內臟破裂導致的內出血。

　　走訪筆錄：據黃小惠同桌同學所言，她雖成績優異，但生前是個孤僻的人，校內無朋友。至于黃小惠為何自殺，她也不清楚。

　　據同班其余同學描述，其內容與黃小惠同桌相似。不過有數個男生說，曾多次看到她在校門外乘坐其男友的助力摩托車離開。其男友身材較瘦，身高170左右，頭發偏中，被染成了金黃色，腳脖子上有紋身，聽著就不像好人。

　　據班主任描述，黃小惠是屬于那種乖巧型的學生。平常努力學習，表現的非常文靜。除了對運動會之類的課外活動缺乏主動性之外，幾乎無可挑剔。

　　家庭成員調查。黃小惠的父親黃根龍，無業游民，曾因醉酒鬧事、非法聚賭被拘留。其母楊春花是家庭主婦，主要在家包攬家務事，偶爾會做點針線活補貼家用。其兄黃志強是電子加工廠的職工，主要負責表殼噴漆，是家里的主要經濟來源。黃小惠與其母的關系最好，鄰居經常看到兩母女同去逛超市買生活用品。與其兄的關系次之，據居住在巷尾的老頭梁說，黃志強非常寵愛妹妹，經常花錢給她買衣物，還準備存錢供她念大學。當調查員談到其父時，大部分人選擇緘口不言，只有那個被稱為六姑婆的婦女開了口。她說，我也不想嚼別人的舌根子，只是小惠和她爹的關系真的鬧得挺僵的，幾乎處于水火不容的地步，我經常聽到他倆吵架，摔盤摔碟都是常有的事兒。另外，調查員還發現其母的臉上有很多瘀傷，他懷疑其父長期對其母施暴。

　　“典型的高墜，”高偉德不知何時站在他背后，“她的家屬準備銷案，明早來局里認領遺物。”

　　劉成武指著尸檢報告說道。

　　“18歲，成年人。”

　　“你有打算跟她的家里人解釋清楚嗎？”

　　“唉，老劉，你這何苦為難自己呢，”高偉德無奈地搖了搖頭，“再說高中生自殺，永遠是個沉重的話題，校方和市局都不想把事鬧大。給她家人賠點錢，家屬不追究，這事算是翻篇了。”

　　“查清楚了么？”劉成武不依不饒。

　　“老劉，你聽我的，別瞎折騰，安穩地過幾年，就可以回家頤養天年了。”

　　“這事發生在我眼前，我差這么點就能拉住她，”劉成武紅著雙眼，用食指和拇指比劃，兩指之間僅有半毫米，“這事要是不查個水落石出，我今晚都睡不著，更別提他媽的頤養天年。”

　　“你查個水落石出又能怎樣？按照你的意思，把那男的狠狠地揍了，今晚就能安然入睡了唄。”高偉德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分貝。頓時，辦公室里的人全停了下來，紛紛向他倆投來探詢的目光。

　　劉成武從口袋里摸出煙盒，輕輕地抖了抖，卻發現煙早就被抽光了。

　　“抽我的吧。”高偉德有點尷尬地說，兩個人坐辦公室的角落里悶頭地抽煙。

　　“茜茜明年就要上高三，這年頭孩子長得真快。你家喬喬估摸要大學畢業了吧。”劉成武突然說道。

　　“是呀，喬喬今年大學畢業，”高偉德愣了下，隨即銳利的目光也漸漸地變得柔和，“她和男朋友正籌劃著畢業后結婚的事呢，女大當嫁。”他發自內心地笑了笑。

　　“真的很慶幸，喬喬不用經歷這種事。”劉成武拍了拍高偉德的肩，繼續往下說：“黃小惠就沒那么幸運了，她躺在太平間里再也沒有機會參加高考，再也沒有機會走進大學的門口，甚至沒有機會過上屬于自己的生活。她很年輕，卻給生命畫上了句號。”

　　“我……”高偉德頓時啞口無言，沉默了半晌，“放任你去查也不是不可以，這個案子維持原判，你不能把事鬧得太過火。逮住那個兔崽子，領回分局里嚇唬嚇唬，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

　　“那就先這樣。”劉成武拿起卷宗往外走。

　　“誒，你這去哪兒呀？我話還沒講完，什么先這樣，這事必須得這樣！”高偉德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劉成武去了趟物證室，管理員和兩個新來的女同事正聊得熱火朝天，壓根沒注意到他貿然地闖進來。不過，他東翻西找的動作實在太大，管理員終究還是回過神。

　　“誒，劉哥，你找啥呢？”

　　“高中生自殺案，現場是不是拾獲了臺手機。”

　　“對呀，明天要交還給死者家屬。”

　　“你拿給我，明天就跟她家屬說弄丟了，要是能找回來再通知他。”

　　“這個……不太好吧。”管理員面露難色。

　　“要是出了事，我自己承擔后果。”劉成武強行從他手里奪過手機，然后在面面相覷之下大步離開。

　　雖然將近入冬，但中午依舊悶熱。江華路的人行道上豎了個落地式廣告牌，上面潦草地寫著：手機出售，電話卡出售，話費充值，專業維修手機。

　　廣告牌對應的店鋪里，老鬼托著腮坐在玻璃展柜前，整個人的狀態很迷離，隨時都有可能睡過去。

　　咚咚。

　　忽然，有只手連續地敲了敲玻璃展柜的臺面，老鬼揉揉朦朧的眼睛戴上老花鏡。當他看到客人那張憂愁的臉時，不禁有點吃驚。

　　八年前，老鬼還是個修鎖匠，妻子因病躺在醫院里，每天需要支付巨額的醫療費，簡直像是在燒錢。他白天幫客戶安裝、維修門鎖，到了晚上與侄子化身為黑夜大盜，活動區域遍布整個東安區、紅園區以及安江區。兩人到處踩點、偵查、蹲守，只要看到戶主外出，就用萬能鑰匙開門，然后進行盜竊。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思路清晰，手法嫻熟，動作也極其迅速，整個作案的過程不會超過十五分鐘，警方尚未趕到賊人已溜之大吉。曾經有段時間，黑夜大盜的名字令夜班族防不勝防，聞風喪膽。

　　直到眼前這個家伙接手案子。他像是長了只狗鼻子，能嗅到犯罪的氣息，查了不到五天時間，就排除慣犯作案，排除流浪漢、丐幫作案。然后將矛頭調轉指向東安區、紅園區以及安江區的鎖匠，經過大量的暗地跟蹤摸排，他最終鎖定了兩個目標，老鬼與他侄子小恒，并將其抓拿歸案。

　　老鬼為了幫小恒開脫，抗下了所有重罪，被法院判決7年有期徒刑。由于獄內表現良好，兩年前給保釋出來。

　　“有何貴干呢，劉警官。我好像沒犯啥事。”老鬼有點警惕地說。

　　“幫我看看這手機，還能修不。”劉成武說。

　　老鬼猶豫了下，接過那臺手機仔細端詳。外殼和玻璃屏幕摔得碎裂，按鍵也有點松動。他輕微地搖了搖，一堆細小的碎片在機殼里打轉，發出‘咯咯’的響聲。

　　“這給摔得，能賣給廢品收購站嘍，”老鬼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半開玩笑地說。不過劉成武繃著老臉，絲毫沒有想互動的意思，他便又補充了句，“我盡量吧，可不敢給你打包票。”

　　“你不用復原這臺手機，我只需要里面的通訊記錄、短信內容。”

　　“通訊記錄電信公司能查呀！”老鬼說。

　　“修好了告訴我。”劉成武在紙上留下聯系方式。他當然知道該去那里查通訊記錄，只不過大部分SIM卡都是街邊攤隨意出售，根本不記名。其次是，那個電話號碼在黃小惠自殺的第二天起，一直處于關機的狀態，警方的技術部門也無法追蹤。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在手機里的信息上。

　　回到家，劉成武剛進門口就聽見徒弟方杰的聲音。他穿著藏藍色的警服，腰桿挺直地坐在沙發上，一邊查看資料一邊與在廚房忙碌的楊桂芳聊天。

　　“怎么來啦？”劉成武好奇地問。

　　“正好路過這邊給你送資料，師母非要留我吃飯。”方杰笑著說道。他把茶幾上那只瓦楞紙箱推到劉成武面前，側面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七只大字——林煌專用儲物箱。

　　“這女人……”劉成武看了看廚房那道消瘦的背影，整個人萎焉了許多。他癱坐在沙發上，像是泄氣的皮球，臉色也不太好。

　　“這種事——其實你能跟老高說說，你倆是共事十多年的同僚，他肯定會想辦法幫你。”

　　劉成武點了根煙，煙霧從他憔悴的臉前裊裊升起，兩人陷入了沉默。

　　“你查到什么新線索？”直到煙頭燃到濾嘴，劉成武才打破僵局問道。

　　“我也沒頭緒，”方杰揉了揉太陽穴，“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有蹊蹺。”

　　“怎么說？”

　　“蹊蹺之處就在于林煌是怎樣離開學校的，”方杰頓了頓繼續說，“理工學院設有三個主要出口，保安亭均安裝了攝像頭，能清晰地拍到學生出入學校。林煌于星期六早上十一點整從西門進入，之后的錄像均無看到他身影，那么他理應在校內才對。”

　　“監控盲區呢？”

　　“雖說確有監控盲區，但當天是星期天，他完全沒理由避開攝像頭翻墻出去。”

　　“他極有可能是乘坐某人的車輛離開學校的。”劉成武思考了會兒，篤定地說道。

　　“那我明天查查當天出入學校的車輛。另外，我準備安排人印刷林煌的尋人啟事。”

　　劉成武沒講話，默許地點點頭。

　　飯后，方杰謝絕了甜點，拎起外套告辭。劉成武用指甲刀劃開紙箱的封口膠，箱子里東西不多。兩封信，署名上寫著李瀟瀟。兩個藍色的筆記本，封面上寫著構思和大綱，內容全是潦草的字體，圈圈叉叉以及指箭號。他基本上能從縫縫補補字句間感受到林煌熱衷于創作，并為此而煎熬。

　　再往下看是六張照片，分別是情侶合照、個人照、全家福大合照、李瀟瀟單人賣萌的照片，最后那張竟然是他和林煌的合影。記得那時林煌考進了理工學院，自己帶他四處閑游以效犒勞，殊不知在去花海世界的路上途徑照相館，兩人心血來潮便來了張合影，沒想到他還保留著。

　　劉成武將照片擺放到茶幾上，然后繼續查看那兩沓碼放整齊且厚重的稿子。林煌尚未給這本著作命名，不過從構思上看應該是本探案類的偵探小說。

　　翻開封面，里邊的字體與筆記本的簡直是云泥之別，他用娟秀的字跡寫著：序，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