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隱寺外,人聲鼎沸的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膜隔開。在寺廟結界邊緣的陰影處,一個毫不起眼的灰衣人影,原本正如同普通修士般仰望著寺內華嚴殿的方向。就在濟癲的身影連同那把破蒲扇徹底消散于虛空的剎那,這灰衣人影仿佛感知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終結,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這一步踏出,他整個人如同融入水中的墨點,身影瞬間變得模糊、透明,繼而徹底消失在原地,沒有引起任何空間波動,甚至連一絲微風都未曾擾動。仿佛他從未在那里駐足過。
九天之上,罡風凜冽。
云海翻騰如怒濤,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撫平,形成一片詭異的寧靜空域。那道剛剛從靈隱寺消失的破爛身影——濟癲,或者說,降龍羅漢——正以一種看似隨意實則縮地成寸的神通在云層間漫步。忽然,他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臟兮兮的僧鞋虛踏在流云之上。
他緩緩轉過身,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眸,穿透了層層云霧與空間的距離,精準地“看”向了身后某個空無一物的方位。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斂了幾分,聲音不高,卻如同洪鐘大呂,直接在虛空中震蕩開來:
“哦彌陀佛。施主,跟了貧僧一路,不知所為何事?”
隨著他的話音,那片原本空無一物的空間,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蕩漾起層層漣漪。一個身影由虛化實,緩緩顯現。
那是一個面容極其蒼老的男人,須發皆白,皺紋深深刻滿了古銅色的臉龐,仿佛承載了萬載歲月的風霜。他穿著一身樸素的麻布長袍,乍一看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農。然而,他那雙眼睛,卻如同蘊藏著雷霆與星海的深淵,開闔之間,流露出一種睥睨洪荒、俯瞰眾生的威嚴,與他衰老的外表格格不入。
更令人心悸的是,當濟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那蒼老男人的身影在感知中開始發生奇異的“重影”和扭曲。畫面仿佛被無形的手拉遠、拉伸、變形——他佝僂的身影在濟癲的感知視野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最終竟隱隱幻化出一頭盤踞于九天、身軀龐大到難以想象的巨龍虛影!那巨龍鱗甲崢嶸,每一片都仿佛由凝固的星辰熔鑄而成,背生遮天蔽日的巨大雙翼,輕輕一扇便能攪動萬里風云!一股源自血脈源頭的、古老蒼茫的龍威,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讓周圍的云氣都為之凝固。
蒼老男人(或者說,應龍)平靜地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如同大地深處的悶雷:
“和尚,你的氣息……很特別。既非道門清玄,也非天庭敕封的香火神道。這片被遺忘的土地上,什么時候又誕生了新的神明?吾沉眠太久,竟不記得有你這一號存在。”
道濟和尚(濟癲)面對這撲面而來的、足以令真仙顫栗的龍威,依舊是一副憊懶模樣,只是臟手在破僧袍上隨意地抓了抓癢。他抬起眼皮,看向眼前這不斷在“垂暮老人”與“上古龍神”形態間微妙變幻的存在,咧嘴一笑,露出不太整齊的牙齒:
“前輩好眼力。貧僧道濟,不過是西方教下一個小小行腳僧罷了。佛門,乃是大劫之后,于西方興起,漸入東土的教派。前輩沉睡之時,此教尚未顯化于此方天地,您不知曉,實屬平常。”
應龍的龍瞳(在幻影中清晰可見)微微收縮,如同兩輪冰冷的太陽。他追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和對舊時代的追憶:
“道門三清祖師何在?昆侖山上,統御諸天、敕封萬神的天庭,又去了何處?為何如今此界,道法凋零至此,神道不彰?”
道濟臉上的嬉笑收斂了些許,眼中閃過一絲追憶的微光。他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承載著無數破碎世界的重量:
“大劫……席卷諸天,無人可免。劫后,道門三清祖師,為存續道統,也為了修復破碎的寰宇,各自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太清祖師(道德天尊)心懷悲憫,將自身無上道果分化,化作億萬縷靈光,投入那大劫之后殘存的、如同恒河沙數般的萬千小世界之中,播撒道種,以期有朝一日道火重燃。”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人教(道德天尊化身所傳)根基深厚,得天道眷顧,與新興的佛教,在大劫后的廢墟上逐漸興盛,成為此界主流。至于玉清元始天尊一脈與天庭……彼時元氣大傷,為休養生息,也為避免再起紛爭,便一同退出了人間紛擾,隱于更深邃的時空之中,非大機緣、大劫數不可見其蹤。”
“隱退……”應龍巨大的龍首虛影微微晃動,發出一聲沉悶如萬古寒冰碎裂般的低吼,帶著難以置信的嘲弄,“那些眼高于頂、視天地為棋局的老東西們……竟然會做到這一步?”
他巨大的龍目死死盯著道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時光:
“還有一事!縱三教祖師隱退,天庭沉寂。那些曾與我等同列,嘯傲洪荒、縱橫大地的上古神獸、大妖巨擘呢?它們血脈強橫,壽元悠長,怎會也如同人間蒸發一般,盡數消失無蹤?這絕非自然之理!”
就在這時,一縷極其細微、純粹、仿佛來自天外、蘊含著某種法則氣息的金色光芒,毫無征兆地穿透層層空間,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道濟和尚的身體。道濟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仿佛接收到了某種信息。
他抬起頭,看向應龍的目光多了一絲深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忽然抬起他那臟兮兮、沾著油漬的右手,對著虛空輕輕一揮!
“呼——!”
剎那間,天地倒懸,時空流轉!
兩人所在的寧靜空域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仿佛凝固在時光中的末日戰場景象:破碎的山河在燃燒,星辰的殘骸如同巨大的墓碑懸浮在暗紅色的天幕上,無數強大存在的尸骸堆積如山,神血魔血混合著污濁的雨水流淌成河,空氣中彌漫著毀滅與絕望的氣息!而道濟和尚那身破爛僧袍,也在這景象變幻中,化作了一襲沾染著斑駁血跡與塵土的莊嚴袈裟,寶相莊嚴,眼神悲憫而肅殺!
在這幻化的末日景象中,道濟(此刻更似一位歷經浩劫的佛陀)的聲音變得宏大而充滿歷史的回響:
“大劫來臨,非一族一教之禍。道門三教弟子、天庭眾神,與那席卷而來的劫難正面相抗,血染諸天!值此天地傾覆之際,蟄伏的妖族、上古遺留的兇獸巨擘,卻以為時機已至,非但未協力抗劫,反而趁機掀起內亂,瘋狂劫掠殘存的天材地寶、洞天福地,甚至吞噬重傷的神魔以壯大己身!其行徑,無異于趁火打劫。”
幻境中的血色更加濃重,無數妖影魔蹤在廢墟中肆虐。
“當三清祖師自劫難核心歸來之時,見此慘狀……靈寶天尊(通天教主)怒其不爭,恨其卑劣,含悲憤而揮動誅仙之劍!劍光所向,將當時殘存作亂的妖族……斬滅近半!血光沖天,哀嚎遍野!”
而后幻象再變,戰場中心,一道清靜無為、卻又包容萬象的玄奧氣息彌漫開來。
“太清祖師(太上老君)顯化圣威,眼見妖族將絕,念及天道尚留一線生機,遂以大法力、大神通,將那剩下的一半妖族,無論強弱,盡數收走。至于其去向……或鎮于歸墟之底,或放逐于無盡混沌邊荒,或化入某些洞天輪回……貧僧亦不知其詳。自此,妖族于世間,幾近絕跡。”
聽著道濟以無上神通演化出的、仿佛親歷般的慘烈景象,應龍那龐大的龍軀虛影劇烈地波動起來,發出了一聲悠長、沉重、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嘆息。那嘆息聲中,充滿了對逝去時代的追憶,對同族命運的復雜感慨,以及對那場浩劫的深深忌憚。他眼中那睥睨的光芒,也染上了一層濃重的滄桑與疲憊。
沉默了許久,應龍那蒼老的人形身影再次清晰起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問出了他心中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牽掛:
“那么……三皇五帝呢?還有那……平定洪水,劃分九州,鑄九鼎鎮守華夏氣運的……大禹呢?他們……何在?”
道濟和尚身上的袈裟重新變回破爛僧袍,周圍的末日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復歸九天云海。他看向應龍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
“他們……與無數先賢一起,燃燒了最后的生命與道果,將自身化作了抵擋大劫洪流的堤壩……永遠地留在了那片崩壞的時空之中。”
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若非他們以身為盾,為人族、為這方天地爭取了最后一絲之機……天庭如何能存續道統?道門如何能分化世界?佛門……又如何能有機會東傳,于廢墟之上重建人間的秩序與信仰?”
九天之上,罡風再起,吹動著道濟破爛的僧袍和應龍蒼白的須發,唯有無言的沉默在兩位跨越了無盡歲月的存在之間彌漫。歷史的塵埃,在此刻顯得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