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柳園市從上午就陰云密布,悶熱異常,天空黑得好像快塌下來似的。
工地上的工人都在揮汗如雨地干活,王洪武養在門衛室的那只黃狗趴在水泥地上,吊著舌頭直淌口水。
王亞強正在那間五平米的臥室里一邊吹風扇一邊啃西瓜,啃完后,他將西瓜皮扔在裝垃圾的鐵皮桶里,從涼席上爬起來,準備更新他今天計劃的三千字網文。
這時一陣巨雷滾過,閃電仿佛將天空劈開了一道裂縫似地,接著一陣山動地搖,傾盆大雨瞬間將不遠處的景物淹沒。
雨一直下到中午十二點才變小了,淅淅瀝瀝、斷斷續續又下了幾個小時,直到將推土機挖的幾個巨大溝渠淹沒了才停止。王洪武帶著老婆陳桂花去工地察看了,總有一些拾廢品的人混進工地偷東西,把一些值錢的鋼管偷走,已經抓到好幾次了。
王亞強推開門走出來,屋里實在太沉悶了,悶得他胸口有些不舒服。
奶奶正在準備晚飯,他看了看奶奶傴僂的背和蒼蒼的白發,心里暗自盤算了一下。上個月有家網站和他簽了約,對方要求他每月更新至少十萬字網文,可以給他發三百元薪水。如果點擊率多的話,還可以給他一百元獎勵。這個月他已經達標了,點擊率也不錯,對方承諾明天就給他的戶頭打上四百塊錢。
他打算到時候去市區的超市給奶奶買幾包她愛吃的生姜片,再買兩斤肉和兩條魚,讓全家人吃頓好飯。剩下的錢,他想去那家裝著豪華燈箱打著港澳級理發師廣告的理發店花個幾十元把頭發打理一下,再買套百元左右的秋季衣服。弄完這些,應該還能剩下兩百塊,他準備把它們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附近來了一群小孩子,挽著褲腳,拎著網兜,在被雨水淹沒的地方捕魚。“咯咯咯咯”的歡笑聲傳到王亞強的耳朵里,把他的思路打斷了。他有些煩躁地甩了甩手,沿著校外寬闊的瀝青路朝前面走去。
瀝青路兩邊以前種了兩排整齊的柳樹,茂密的柳枝垂下來,將路面嚴嚴實實地封住了,形成了一道寬寬的頂棚,讓行走在下面的人感覺舒適又愜意。如今柳樹被全部挖掉了,只剩下兩排整齊的洞,洞里裝滿了剛剛下的雨水,看上去渾黃渾黃的。
走著走著,走到了離學校很遠的大街上。
王亞強有些悵然所失地回過頭,正好看到雨后的彩虹橫跨在柳園師大的上空,閃現著神圣的光輝,壯美而又絢爛。
不知什么時候起,他開始懷念學校的時光,但現在永遠也回不去了。
他嘆了一口氣,轉身開始往回走,來到那道兩邊都是整齊樹洞的瀝青路上。
此時正是師大下課時間,一群拿著手機、打扮新潮靚麗的大學生從學校各個門口陸續走出來。他們渾身充滿著朝氣蓬勃的氣息,熱情洋溢、神采飛揚地從王亞強面前走過,并不時對他投過來幾分好奇的目光。
王亞強羨慕地看著他們,又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幾塊錢的人字拖,和那件從地攤上買回來的十幾塊錢的T恤。鞋底上沾著黃色稀泥巴,T恤漿洗過無數次,變得稀薄而透明,上面印著美國籃球巨星喬丹的圖像。
王亞強不知道喬丹是誰,也非常討厭體育運動,但他覺得喬丹很酷。可是由于中午吃飯不小心,撒了一些湯汁在喬丹臉上,令他看起來很邋遢。
“嗨,殺馬特先生,你在這里干什么?”一個略帶輕蔑意味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王亞強回過頭,看到兩個和他年齡差不多但遠比他青春健朗的男生站在路邊,朝他不怎么友善地笑著。
“你在叫我嗎?”王亞強又看了看喬丹那張皺巴巴的邋遢臉,有些不確定地問。
“我想起來了!”一個下巴上長了一顆痣的男生興奮地蹦了起來,“你是王亞強對不對?我記得你小時候的綽號叫yang jiang!”
“你是?”王亞強困惑地看著他,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個看上去自負且不友善的家伙到底是誰。看他身上的名牌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他猜他可能是自己小學或者中學時代的同學。這些家伙的父母都在柳園師大教書,從小就在他面前驕傲的不得了。
“我是劉洋啊,你想不起來了?我們小學四年級就分開了。我跳了一級,現在上大一了。想不到開學就碰到你,真是太神奇了。你現在怎么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上高三了吧?你那時候學習成績不怎么好,應該沒像我一樣跳級吧?”
王亞強思索了幾秒鐘,他想起來了。這個劉洋是一個成績好的出奇,每次從他面前經過時都捂住鼻子的男生。他不知道他此刻該說點什么,劉洋跟他一樣大的年齡,現在已經上大一了,而自己卻……
想到這里,他轉念又一想:“我不是在寫小說嗎?不管怎么說,這兩年多以來,我已經寫過不少字了,也開始賺錢了,明天那家網站就會給我匯過來四百元錢。想想那些大作家,哪一個開始都不容易!”
于是他抬起頭,迎著劉洋那依然帶著嘲諷的笑容,準備表現得自信一點。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仍然顯得有些底氣不足,他覺得他在劉洋面前就是個笑話。
“哎,問你呢,你在想什么?”劉洋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現在過的怎么樣?那個讓你帶腌菜的女生,唐麗麗,她后來有沒有理你?說實話,我覺得那段時間還蠻好玩的。可是你也知道,我父母不允許我跟你玩到一塊兒,所以…..”
“我還行吧,念完初中就退學了。”王亞強說。
“啊,為什么?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老媽天天給你做腌菜,讓你不想念書了,對不對?”劉洋說完,對旁邊飽含笑意的男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也不是吧,是我自己不想念了。”
“那你現在在干嘛?看你的打扮,一定是在某家發廊做小弟,對吧?”
“沒有,我沒有在發廊做小弟。”王亞強說。
“那你在干嘛?”
“我在當作家。”王亞強思索了一會兒,輕聲地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劉洋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起來有些像農作物地里的牛蛙,鼓著腮幫子,一陣接著一陣,“哐哐哐哐~吭吭吭吭”,十分富有節奏感。
旁邊那位一直沒說話的男生也許沒他那么夸張,他含蓄地、矜持地抿著嘴,極力壓抑著自己的爆笑。但在他微笑的眼神中,那份狡黠和不懷好意,令王亞強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刺痛。他覺得這個男生比劉洋更可惡,他那偽裝出來的教養和謙遜中隱藏著深深的惡意,比劉洋直接表現出來的恣意妄為更具有殺傷力。
“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再見。”王亞強垂下頭,倉促地轉過身,準備逃離這種令他無地自容的場面。
“好吧,改天有機會拜讀一下你的作品。對了,你還住在這里嗎?”劉洋終于忍住笑,一邊擦眼角里流出來的淚水,一邊問道。
“是的,等那些樓房都修建好了,我父親就不再是這里的門衛了。不過,我們家依然住在這里,住在學校印刷廠旁邊的地下室里。”王亞強說完,大踏步地朝門衛室走去。
“喂,你的電話呢?你不會沒手機吧?我要怎么拜讀你的作品啊,殺馬特先生!”劉洋捧著嘴大喊著,“作品”兩個字刻意拖得很長。
王亞強沒有理他,繼續大踏步地朝前面走去。馬路上的水洼此時已經不重要了,他用力地踩著,腳下濺起一串串渾黃的水花。
劉洋見王亞強不理他,張著嘴愣住了,場面變得很尷尬。
旁邊那個男生此刻卻再也忍不住了,他趴在路邊的石墩上大笑起來,笑得差點抽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