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間岔路二
我跟隨著那只叫葫蘆的小橘貓從樓宇的拐角處走向公寓樓第三單元的入口。鳥鳴依舊,漸漸聒噪的蟬鳴告訴我,此刻正是盛夏時節。
輕車熟路地爬上2樓,用短褲里的鑰匙開了門。一切如我所料,那布藝沙發和方型電視,缺了一角的玻璃茶幾。掛歷懸在北窗之畔,蘇聯時代生產的老冰箱依舊挺立在廚房里。10年前熟悉的陳設,一一復置在我的視野中。
父親在朝南臥室里熟睡,通過敞開的臥室門我可以看到夏天里他那雙一直裹在灰色的確良長褲里悶得發白的小腿和腳。睡在朝北的書房里的母親,依舊被我開門的動靜吵醒。
“回來啦?”
“嗯。”
“今天跑到什么地方?”
“還是你以前工作的工廠位置。”
“那里不是包家灣嗎?”
“那里已經開始興建商業綜合體了。”
“哦?”
母親來了興致,問這問那的。我本想詳細地將記憶中未來母親工廠附近的變遷講述明白。但想了想,我只有一天的時間改變未來。這種緊迫感令我喪失了閑聊的興致,只是靜靜地呆在起居室里。
我從書桌的抽屜里找出打火機和香煙,在母親詫異的目光中,隨手點燃一支,吸了起來。然后將疲憊的身體扔進沙發。又起身打開冰箱,沒有飲料,看來得去買些10年后我酷愛的可樂和雪碧了。
翹著腳,瞇著眼,我窩在沙發里吞云吐霧。劇烈運動后的第一支煙,異常香甜。
我拼命想復原那被改變的2005年盛夏的一天,在那天的生活場景中,處心積慮地將一切恢復原貌。我不再拒絕香煙,也不想堅持寫作。也許就是這頗為積極的兩件事最終導致了10年后的世界有了巨大偏差,令我莫名奇妙地失去了父親,又莫名其妙地認識了一個叫小雪的女孩。她代替了親愛的父親坐在我的身旁,削著本應由我削的蘋果。本田車被寶馬車替換,母親變成了胖女人。所以,一切得恢復成原先的樣子,得把弄亂的棋局復原如初。我得學會吸煙,得拼命玩電腦游戲,得去準備毫無把握的考研。并且和當年一樣,在這天早上和父親關于自己的未來大吵一通,一氣之下便搬到外面的出租房獨自居住。
離開父母獨自居住,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望。美其名曰是為了不受干擾準備考研,其實,卻是想擁有一個徹底自由的天地。能夠肆意吸煙、喝酒、玩電腦游戲和看閑書,且不用看著父母那日漸擔憂鄙夷的臉色。
我將重新來過的人生再次拉回到原先10年平庸乏味的軌跡上,雖然這樣便不再有輝煌的未來,但同樣也不會遭遇可怕的不測。
唯有如此,父親才能依然活著,并在10年后2015年的深山公園里與我重逢。在那如茵的草地上,在明媚的春光里,啃著我為他刨皮的蘋果……光這樣憧憬著的我,眼角都有些濕潤了。
我是在用自己榮耀的未來為代價,去拯救至親的父親!雖然這樣做,也許會令一事無成的我抱憾終身,但這難道不是一種極其偉大的犧牲嗎?而一無所知的父親明白了一切后又會怎么想呢?他會同意嗎?他難道不想看見兒子成為一位前程似錦的作家嗎?即便用自己生命作為代價!
也許,我們父子倆真的應該好好談談,可這又是一個多么難以啟齒多么荒謬的話題啊!
最后,我決心不再多想,也不再多說,不再改變,也不再憧憬。什么十年后善解人意的護士小雪,什么用稿酬和版稅購買的漂亮豪華的寶馬越野車,統統忘掉好了。
吸罷煙,我從書房中找來紙筆,將未來(原先的10年中)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只要想起來的,統統寫下來。母親看著我忙碌的身影,自然也睡意全無。
我要認認真真地按照原先2005年后事件發生的順序去做,絕不能用10年后的經驗教訓,去擅自改變歷史的進程。
不斷回憶不斷記錄的我不覺間哼起了歌曲。
哼了半天,才發覺這是《我和你》。
這不是尚未到來的奧運會的主題曲嗎?
我和你,心連心,永遠一家人……
哼哼著旋律,我隨手在紙上記下了這首歌的歌詞。
我一邊哼著,一邊寫下這些對于2015年的我來說的回憶和對于2005年的我來說的預言。寫著寫著,我甚至有些犯糊涂了,搞不清這些被文字所記錄的事情究竟有沒有發生過?它們究竟是已然發生的歷史還是將要發生的未來?它們是否真的存在?可是,想讓這一切都恢復原樣的我,依然一絲不茍地努力回憶著,還原著未來十年中將會發生的所有事情。我在靜靜等待著太陽炙熱的光輝把沉浸在清晨幽暗中的世界照亮,這樣父親就會從睡眠中醒來。而我將提出想在外面租房獨居的事。父親一定會像原先那樣極力反對,但最終還是被我的耍橫和任性折磨得筋疲力盡后俯首同意。
果然,這一天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遂了我的心愿。一切進展都與原先十年的進程完美吻合。好似重新建立了與原先完全一致的數學方程式,即便變量和參數不同,但依然會在函數圖上劃出一道與原先那條軌跡完全重合的曲線。第二次返回到2005年的這一天里,我做了原先該做的事。按照我寫的那張列表,事件如多米諾骨牌般逐一發生著,并最終指向那個完全一致的未來。這樣一來,我就會將10年來被打亂的一切全都恢復原狀。那天晚上,我心滿意足毫無遺憾地墮入了深眠。
依然被熟悉的鳥鳴聲喚醒,這里應該是深山公園中那片柔軟的歡樂的草地。然而,映入我眼簾的卻不是茂密的森林,而是一座光禿禿的山體。山體上,有一簇簇頑強而堅韌地扎下根來、成長起來的、日漸蒼翠的野草。
自己并沒有躺在深山的草地上!
仔細辨認,這里應該是從公園大門通往深山森林的半道邊一處廢棄的采石宕口。這座幾十年前被人工鑿開的山體前方也有一片草地。但和深山公園森林里那片精心養護供游人休憩的草坪比起來,這片無人問津的荒草地就顯得參差不齊骯臟衰敗了。
從化纖毯子上坐起來,我想:我們一家怎么會選擇在這里野餐呢?環顧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風很大,這里既沒有父母,也沒有小雪,連我的車也不存在。
自己成了被這個世界拋棄的孤魂野鬼?訝異的我心中忽然冒出恐怖的念頭。
家在哪里?父親在哪里?我那寫作的夢想呢?我究竟考上研究生沒有?難道10年以來,我還是兩手空空毫無建樹嗎?
彷徨不安之際,似乎有人在我耳邊低低私語: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我坐在化纖毯上發呆了許久。毯子上面既沒有吃的東西,也沒有顯示我身份的名牌背包和汽車鑰匙之類的東西,我究竟躺在這里干什么來著?
驀地,我環顧四周的目光好像覺察到了什么,被什么東西緊緊吸引。就在采石宕口這曾經被炸藥和鐵鎬魯莽鑿開的、宛如人類大腦剖面的灰白色皺褶嶙峋的懸崖峭壁上,我發現了金光閃閃的什么東西。
竭力觀察許久,才發現那原來是一片片的鍍了銅的鋼絲網。我沿著這些閃著金光的東西看去,發現整座幾乎與地面垂直的山體上,都覆蓋著這樣的鋼絲網。鋼絲網連成一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毫無疑問,這些用深深砸進山體中的鋼釘所固定的鋼絲網的作用,就是為了保護這懸崖峭壁,防止在外力作用下發生巨石滾落或山體滑坡。
可在我的記憶中,這張網并不存在。我和父親曾無數次的進出過深山,無數次地經過這個采石宕口。山道邊這座廢棄的山體上,這些網,這些太陽下泛著金光的勞什子,根本不曾有過!
然而,在這10年后的世界中,它就出現在我的眼前。
如果山體需要鋼絲網固定,也就是說存在塌方和滑坡的風險。那么一定是在某時某地,曾經出現過這樣的險情。
在外力的作用下……
如果出現險情的不是這座山體,那也許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那里曾經真實地發生過塌方和滑坡,或許還有更嚴重的險情。
如此一番想象和推理過后,我得出一個極為恐怖也極為合理的結論。而這個結論也正好解釋了我目前的奇怪處境。
也許,這座城市曾經發生過這樣的險情,而且險情之大甚至令這座無人問津的廢棄山體都被納入了防范和加固的對象。如果在我的記憶中上個10年沒有發生過,那么,肯定在我通過時光隧道跨越的這個10年中發生了。導致這樣的險情的原因,只有一個。
地震。
難道這一切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所改變了嗎?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這里。
山道邊,只有一輛電單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電單車的后面,掛著一個頗似書包的玩意。我走近后,才發現書包里裝著一只橘貓。
這就是肥貓葫蘆。
葫蘆將腦袋緊貼在書包中央凸起的圓形玻璃罩上,大而圓的腦袋都快擠扁了。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我,不停地小聲地喵喵叫喚著。
顯然,它餓了。與此同時,我也感到一陣空前強烈的饑餓感。穿越時光隧道,踏入這個陌生的世界,一無所知的我幾乎成了一具毫無內容的空殼。
背上書包,跨上電單車,我絲毫不理會丟棄在遠處荒草上面空無一物的化纖毯子。一陣狂風將那一無所有的輕盈的毯子刮了起來,毯子像忽然獲得了生命似的飄舞在半空,飛向遠方。我急速離開深山,向父母的公寓駛去。
父母公寓所在的夢溪路7號朝陽小區,此刻已然面目全非。印象中那一幢幢隨著時間流逝沾染上塵埃變得臟兮兮的白色公寓樓,已然不復存在。不要說那間神秘的可以穿越時間隧道回到過去的地下室,就連小區大門,小區配電房,小區停車場都已難覓蹤影。曾經有許多回,我渴望著搬離這個日漸陳舊管理混亂的小區,但現在卻感到往昔的那個窩無比親切無比溫暖。
相比于上個十年,我失去了更多!
好歹憑著馬路對面依然保持原貌的城市大學,和原先小區門口旁一家尚在營業的火鍋店,我艱難地辨別出地震發生前,朝陽小區入口的位置。在這片不算開闊的地方,一幢巨大的方形建筑拔地而起,側方的空地上停著很多輛汽車。
奇怪的是,這些汽車造型全都大同小異,而且有著相同的車標。我往建筑上方看去,銀光閃閃科技感十足的巨大立方體建筑頂端,排列著巨大的銀色車標和紅色的金屬字牌,這里是一家汽車4S店。
我對汽車已經毫無興趣,無論是原先10年我開的本田,還是上一個10年我駕駛的寶馬,都已經被眼前的怪誕場景所置換。我現在迫切想知道,這10年間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何如今,我竟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背在身后書包里的老貓,忽然變得神經質起來,一向安靜慵懶的它焦躁地在狹小的空間里鬧騰、嘶吼、抓撓。我放下書包,拉開拉鏈,想要安撫它。可它卻絲毫沒有恢復平靜與我和平相處的打算,且莽撞地攻擊我的手指。我四下張望,想找一處吃飯的地方,填飽肚子,順便喂一下這只餓壞了的老貓。就在我分神之際,老貓一個虎跳,從書包里躍出,一溜煙地穿過馬路飛奔而去。
我的視線跟隨著貓咪飛奔的身影,略顯空曠的馬路對面,老貓消失在4S店方型大廈那敞開的玻璃門里。
糟了!
我垂頭喪氣地拎著書包穿過馬路。馬路上人車稀少,只有碩大的法桐一株接一株的排列著。它們灰色斑駁的樹干石柱般粗壯,巨傘狀的樹冠遮蔽著天空,儼然還是以前枝繁葉茂的樣子。看來地震對植物的破壞遠遠低于對鋼筋水泥建筑的摧殘,大自然對貌似堅不可摧的人類世界的嘲弄可見一斑。放眼望去,馬路兩側幾乎沒有5層以上的建筑了。
進入明亮寬敞的4S店銷售大廳,馬上迎上來一位導購小姐,掛著招牌式的可人微笑。面對她涂脂抹粉的妖嬈笑顏,我扭捏不安正想說出來意——其實并非來看車,而是尋貓來著——尚未說出口,視野右前方忽然出現一個苗條高挑的身影,伴隨著對我名字熟悉的呼喚:
“小德?!”
“啊?”
下意識的,我應了一聲。循聲望去,不遠處站著的居然是在上個十年里分手的護士小雪。
一瞬間,我并沒有認出已剪去馬尾辮且濃妝艷抹的她來,而是認出了方才突然發飆逃竄的橘貓葫蘆。此刻,它正乖巧地臥在小雪的臂彎里,一副安心從容舔著嘴巴的樣子,看來它剛剛吃到好東西了。貓眼是綠色的,而化身為職場麗人的小雪也圍著綠色的絲巾。上個十年,她就像一位不染纖塵的清純少女,此刻,留著短發身著深灰色西服的她在一群毫無個性的男女中愈發明艷動人。
我走近小雪,正想打個招呼。可小雪旁邊一位腦滿腸肥的戴著玳瑁框眼鏡的男子突然起身,有些慍怒地走上前來,對我打個到此為止的手勢。我不明所以地停下腳步,與小雪隔桌對望。
“快回到后面去!工人不要長時間在大廳里逗留!”
我看見小雪顫抖了一下,瞬間收回了她熱切注視我的溫柔目光,繼而緩緩地坐回到辦公桌后。懷中的貓也冷漠地扭頭望向別處。這只忘恩負義的肥貓剛剛填飽了肚子,便又從小雪的懷中溜走,消失在銷售大廳的深處。
一時間,只剩下大惑不解的我和肥胖且憤怒男子面面相覷。
俄頃,一個身穿鑲紅邊的茶色棉布夾克的矮小男子,從窗明幾凈的大廳側門悄悄進來,走到我的身邊,猛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小德子,跑哪去啦?該干活了。”
他的手鉗子般有力,我聞見煙草的惡臭從他嘴里散發出來,還夾雜著一股子母親工廠里熟悉的機油味。我從來沒見過這個紅彤彤國字臉,全身沾滿油污的瘦小男子。他的臉為何如此泛紅?這顯然不是因為健康,而是因為尷尬、卑微和惱火。我正要奮起反抗,掙脫男子的禁錮,可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穿著的,不就是和他一模一樣的茶色棉布夾克嗎?
放棄反抗的我乖乖地跟他來到銷售大廳后方的工廠,這里是維修和保養汽車的基地。客戶的汽車開進來,于是工人們就有了活計。我發覺自己根本什么也不會,但在這里來來往往各行其是又彼此配合的工人們中,并沒有人強迫我做什么。似乎只要身穿制服的我現身于此,和這些身穿同樣制服工人們呆在一處,即便像棵樹一般無所事事,只要不在銷售大廳里丟人現眼,他們也就不再追究什么了。
身上這套夾克制服,根本就不是我的。那上面沾著的一道道油污,從那黯淡的棉布纖維里散發出的不知經歷多少歲月的隱隱約約的體臭和苦澀嗆人的煙草氣味,都令我作嘔。制服的側兜里,我摸到一包所剩無幾的香煙,硬盒的萬寶路。
默默地呆在一旁看著工廠里忙碌不休的風景。這些工人們圍在一些車輛旁邊默默工作著,顯然在維持著什么,建造著什么,生成著什么。各種猜想在腦海中紛至沓來:在這個10年中,我或許已經成了這工廠里的一個工人,而護士小雪卻成了銷售大廳里的汽車銷售員。而這里原本應該是我家公寓的地方變成了汽車4S店。這一切怪事的發生,也許都是因為在這10年中的某一天,在我離開父母于外面租房獨居期間,本市發生了一場強烈的地震。地震不僅使這座城市的面貌發生了突變,而且也令我的命運嚴重脫離了原本遵循的路徑。
時間岔路點上,延伸出與先前時間軸截然不同的一條岔路,這條岔路的風景所組成的宇宙,同原先的宇宙相互平行,毫無關聯。即便我想回歸到原先的世界,但無情的變化還是打亂了一切。
嬗變,正如遺忘一樣,是時間旅行的另一法則。
現在,最令我感到痛苦和迷茫的是,父母究竟怎么了?他們在哪?他們有沒有在這場地震中幸存?
我又猜想:或許為了補償地震帶來的傷痛和損失,一無所長的我,無家可歸的我,才被吸納為在地震廢墟上建成的4S店的員工。而在4S店這些十分忙碌的工人們看來,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走出那場地震造成的心理陰影,像一棵老樹般沉默而孤獨。在這個龐大機器上各種部件般不可缺少且彼此配合的工人中,我像一個毫無用處的廢件。在這個經歷巨痛重生的城市里,我像一堆不合時宜的垃圾。
“喂。”
我試著向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工人搭話。
他好久都沒有正眼看我。
“師傅!”
他正將一輛灰色的舊車吊起,操作著吊機。
“怎么了?”
他咕噥道。
“你知道曾經發生在這里的地震嗎?是在哪一年?”
“唔……地震?我是外地的,不太清楚。”
他似乎根本沒有認真地去理解這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問題。他也許真的不知道。
我只好作罷,繼續看著從這輛灰色車的底部慢慢排泄出黑色的廢油。
回頭找小雪問問。
下班了。
我看著小雪拎著我丟棄在大廳里書包似的貓籠,橘貓葫蘆的頭在貓籠玻璃罩里有節奏地晃動,一副飽餐安睡后心滿意足的舒適表情。肚子咕咕作響的我不由地羨慕起這只過去一直由我喂養在小區里的貓。記得10年前我剛在小區里發現這只貓時,它還是一只剛剛誕生沒多久的沒有父母也沒有名字的小奶貓。脆弱美麗的貓仔只有手掌大小,睜著在孕育生命的黑暗里造就的、天真無暇的碧綠眼睛,想尋找依靠卻又懼怕著外界。是我,第一次觸摸著它那柔若無骨的小小身體,在樓道拐角處,為它搭起一個紙盒做成的小小的家。回憶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往事,我忽然百感交集,煙癮難耐。四下摸索著制服的口袋,從壓癟的硬盒里抽出一支萬寶路,叼在唇間,點燃。
煙霧中,我看見小雪駕駛著那輛似曾相識的本田小車離開了4S店。
空曠明亮的汽車銷售大廳,燈一盞盞關閉,黑暗迅速填滿了燈光留下的空白。停滿了各種嶄新豪華展車的輝煌空間,數秒后就變得蕭索,幽暗,喪失了存在感。我注視著這片吞噬了風景的巨大而冷漠的黑暗。
我真的認識她么?不,也許只是那只老貓認識她。她也僅僅知道我的名字而已。我想不起來在這個10年中何時曾與她有過交往。
腦海中,又閃現出她在寶馬的后視鏡里漸漸虛幻消逝的身影。那掛著晶瑩淚珠的長睫毛的眼睛,那被水果刀割傷流血的纖細手指。沒錯,小雪和我一樣,因為這10年的變遷而命運不同,走上另一條人生之路。她沒有成為溫柔可親的護士,我也沒有成為小有名氣的作家。
她變了,時間將她塑造得那樣成熟世故。我也變了,一場災難令我變得如此落魄孤單。
但是,有著截然不同命運的我們還是相遇了,不,應該說重逢了。
造化弄人!
當務之急,我必須弄清楚,這場地震到底怎樣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想回到原來的生活,想復原那屬于我的平庸人生。就是這不能稱之為夢想的小小心愿,都因為時光旅行所帶來的嬗變而無法實現了。
第二天,我翹了班,騎著電單車來到了圖書館。
歷經百年滄桑的省立圖書館古建筑雖在地震中幸免于難,但也出現了相當程度的破損。即便地震過去了許久,粉色外墻上那巨大的裂縫得以修復,但深灰色混凝土修復的瘡疤還是那樣觸目驚心,烙印般刻著那場慘烈的地球暴走。原本位于廣場中心鐘樓上標志性的圓盤時鐘,與高聳的鐘樓一起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放置于大樓入口處的宛若靈牌的方型黑色電子鐘。
位于廣場后方的3層樓的整棟淺粉色建筑奄奄一息,搖搖欲墜。雖與平整嶄新的廣場不太協調,卻也呈現了一種怪異扭曲之美。地震,將暴力美學發揮到了極致,而人類引以為豪的精美堅固建筑只能默默承受這來自地球深處摧枯拉朽的威力。這種對于失控暴力的蹂躪默默忍受的宿命感,正是我當下黯淡心情的寫照。靠在大樓門前吸煙區的牌子邊,我連吸了兩支煙,看著淡紫色的煙霧在陽光下凝結又渙散。滿腹疑問的我此刻忐忑不安,急切想知道卻又害怕面對這10年發生的人所共知、唯獨我一無所知的殘酷事實。
緩緩地攀上3樓,在位于古籍資料庫旁邊的歷史報刊室里,我掏出身份證件申請瀏覽歷史報紙。
位于報刊室內部的瀏覽區并不大,7、8臺老舊電腦背靠背擺在房間中央。由于所有的歷史報紙都已經掃描進圖書館的電子數據庫,因此這里并沒有我想象中那堆滿繁雜紙質原件和縮印件的混亂景象。
申請被通過后,大白天身穿著4S店骯臟制服的我,怏怏不樂地坐在電腦前,打開瀏覽歷史報紙的專用搜索引擎。
搓了搓臉,清了清嗓子,又深呼吸幾次。我在搜索引擎中輸入本市名稱和“地震”這兩個詞,鍵入回車。幾秒后,需要查找的那些報紙內容便赫然出現在眼前。
黑色的報紙名稱,黑框的照片和文字,如黑螞蟻大軍一般的遇難者排列整齊的名單。我默記下了發生地震的日期。眼前這些文章和圖片顯然不是來自地震當天發行的報紙。因為地震,編輯部和印刷廠受損,本市報紙都已經停刊。
照片中,那些破損和倒塌的建筑殘骸,橫貫于地面上的深深的裂縫,那些呆滯茫然、欲哭無淚的幸存者們的表情,還有許多遍布廢墟上搜尋著被埋壓人員的救援者。高層建筑所剩無幾,城市化為巨大的瓦礫場與重重疊疊的廢墟。許多照片里,活躍著身著迷彩軍裝和紅色消防衣的青年,還有那一個個身著白衣的天使般的醫生和護士們,他們成了當仁不讓的主角,為整座停擺僵死城市的注入了活力和生機。一頂頂于空地上展開的藍色帳篷,一臺臺不停工作的黃色工程機械,還有花花綠綠堆積如山的方便面和餅干箱子,和晶瑩剔透、反射出七彩陽光的礦泉水瓶子……
我仔細瀏覽著這些地震發生幾周后,才恢復出版和印刷的報紙。在密集的遇難者的名單中,我終于找到了父母的名字。地震那天的日期刻骨銘心,因為包括父母在內許多人的生命就是在那個日期之后消逝的。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堅持了多久才死去的,也許是在地震的瞬間喪命,也許是在被救出后傷重不治。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場地震令世界發生了突變,讓幸存下來的我成了不幸的孤家寡人。
一瞬之間,我一無所有!
熱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流到嘴里,滴落在衣襟和鍵盤上,何其苦澀!
原來,從地震后直到此刻的漫長歲月中,我像一條失魂落魄的喪家之犬在世間游蕩。盡管有了一份補償我凄慘人生的工作,但我卻絲毫沒有從地震的重擊下振作起來。沒有從事我理想中的工作,成為一位探索人性的作家。也沒有像那許多震后的人們那樣重新開始從頭再來。哪怕這種努力僅僅為了改變自己悲慘的處境,僅僅為了慰籍一下父母的在天之靈。失去庇護失去依靠的我從此一蹶不振,自暴自棄渾渾噩噩地混到了現在。
如今的我,究竟何處是家呢?未來之路,又存在于何方呢?
自憐自怨和自責,令我不得不關閉這持續刺激我神經的、令我想嚎啕大哭一場的報紙頁面。
就在光標指向瀏覽器右上角叉號的時候——
——等一下!
淚眼婆娑中,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報紙一個熟悉的角落。
地震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一期期報紙上的這個角落都消失不見了。然而在我的記憶中,原先這份報紙這個版面這塊角落,一直是我相當關注的地方。
這是彩票開獎結果的公示欄。
回想起來,十年前,我從不關注彩票。23歲的我,可不需要這種守株待兔式傻子似的發財之路。甚至,都沒有對發財的憧憬。那時的我,認為事業成功和自我價值的實現與發財幾乎完全是兩回事,那時的我有著無限可能和各種夢想。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不見起色的生活的蹉跎。夢想如風中舊旗逐漸褪色,逐漸破損。而發財的欲望卻日益滋長起來。成功固然可以心滿意足,但發財卻能標榜自己,能立刻解決許多人生中的實際問題。人生牌桌上,屬于我的大牌越來越少。就像握在掌心美味的冰淇淋慢慢融化,擎在手中明亮的火炬漸漸熄滅。人生的可能性隨著青春年華的流逝而變得遙不可及,飄渺無蹤。正如一首老歌里唱道:
等你發現時間是賊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選擇。
不知從何時開始,漸染滄桑的我變得關注起本市報紙上這塊彩票公示欄的信息了。
那已不再是夢想,而是幻想了。
我一邊擦拭淚水,振作精神,一邊瀏覽著這一期期彩票的開獎結果。
我悄悄地買彩票,然后偷偷在這份報紙上這個角落里關注著隨之而來的開獎結果。我終于成了年輕時不可一世的自己所嘲笑的人生失意者中的一員。在這個豆腐干大小的公示欄中,寄托著凝聚著賭徒似的焦渴企盼和飄渺幻想。一次次憧憬,又一次次落空。就這樣,連幻想也逐漸變得如海市蜃樓不再誘人。迄今為止,僅僅中過幾次幾塊錢的小獎而已。
如果……
我是說如果……
如果我知道了某一天的開獎結果,然后穿過時光隧道,回到那一天之前,不就可以一夜暴富了嗎?!
不,我只有一天時間,可等不到開獎那天啊。
對,我可以委托別人,只要知道日期和中獎號碼就行!
地震過去幾個月后,這個國家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奧運盛會。我將彩票開獎的日期就選在了奧運會的開幕當天。
那天是星期五,正是特等獎500萬的彩票開獎的日子。
財富伴隨著歡樂襲來,擠掉悲傷,在我心中鮮花般盛放,方才的愁云慘霧遽然遠去。
我迅速搜索到奧運會開幕那天的報紙,報紙整個頭版噴涂成喜慶的紅色。和幾個月前地震來襲時的悲慘相比,整個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顫抖的右手操作著鼠標,視線隨著光標梭巡到報紙娛樂版熟悉的右下角,那里果然有著彩票開獎的信息,我默默地背下了那一串幸運的數字。
和來時的萎靡不振完全相反,我興沖沖地奔下了樓,回到圖書館前的廣場。在去取電單車的路上,我激動的心情突然被一個冰涼的念頭所澆滅。
父母的公寓毀于一旦,那間地下室也不見了!我該怎樣回去呢?
唾手可得的500萬化為一道白煙離我遠去。在天氣漸熱的季節中,我穿著不合時宜、布滿油污不知屬于何人的工作服站在那里。各種打扮清爽時髦學生模樣的青少年,夾著或抱著書不斷地從我身旁進出大樓。他們帶著飲料和作業來到圖書館消磨著大好年華。說說笑笑的少男少女們誰也沒有料到,身旁這位胡子拉碴面孔憔悴的30幾歲的大叔,心中竟盤踞著如此怪異而深刻的煩惱。就算10年前的我也無法理解10年后陌生的自己吧。
唉,我無奈地咂咂嘴,悲嘆連連:一切難道都回不去了嗎?一切難道無法重來嗎?
不,我絕不甘心!
我想起存在于記憶中那些年與父母相處的漫長時光,這些影影綽綽的美好時光。一路走來,一家人雖然并不富裕,也不幸運,但伴隨著平安瑣碎歲月的涓涓細流,也有許多幸福時刻珍珠般沉積在記憶的河床上。時間長河浪花飛濺,不斷襲來的回憶令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想看看存儲其中的往昔生活照片。
然而一張有關過去的照片也沒有,這部手機應該是地震之后更換的。
里面只有各種風景照和我的自拍照。風景照中,這座城市的殘垣斷壁不斷消失,破損的面貌漸漸更新,她不斷地恢復元氣,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擴大和長高。而我的那些落魄無神的自拍照表明,自從地震以來我頹廢沉淪的生活如一潭死水毫無變化毫無生氣。看著照片中形如廢柴的自己,我氣得熄滅了手機屏幕。一張合影也沒有,沒有父母,沒有小雪,沒有我那嶄新的本田車,甚至沒有原先那只與我10年來不離不棄可愛的老橘貓!只有我在出租房里奄奄一息、行將就木的可惡生活!
地震不僅奪走了我的親人,摧毀了我的家園,也湮滅了我所有關于往昔的美好回憶,將我拋棄在一片荒蕪和衰敗之中,就像我醒來時看到的那布滿野草的荒山和貧瘠的草地。原先10年中本該發生的一切,那往昔世界里各種熟悉的風景和故事,都隨著地震所摧毀的世界的殘骸,永遠地埋入大地深處,沉入人們意識的海底,成了不堪回首、不愿提及的悲慘歷史。
燦爛的陽光下,和煦的春風里,望著廣場盡頭圖書館大樓門前那座黑色靈牌般的方型電子鐘。上面的秒數在不斷變化著,從1變到59,然后再歸零,周而復始,無始無終。時間在冷酷地流逝,又在無情地循環,似乎在嘲笑我的一切幻想和一切掙扎。我閉上眼睛,一行冰冷的淚水滑過臉頰,如一股清流滋潤著我干涸已久的心底,像一場春夜的細雨飄落進偏僻廢棄的老井,徒勞無功卻又連綿不絕地滲入進那幽深的無人問津的黑暗之中,寂然無聲,無蹤可尋。如果說方才在電腦前留下的熱淚,是為失去生命的父母和遇難者流下的,那么此刻,這冰冷的眼淚完完全全是因為可憐兮兮、無所適從的自己。
失去父母失去家園失去記憶的我,這幾年來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而今后的幾十年,又將如何活下去呢?簡直不敢想象。
第一次,我發覺,無法預測的未來比一無所知的過去還要令人絕望!
不幸,猶如這件黯淡骯臟的4S店工作服一樣,牢牢地吸附在我身上,成為一道無法擺脫的魔咒。
離開了圖書館,我來到離館不遠的古運河邊。茂密的河邊樹叢里,擺放著一張水泥長椅。我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著運河上的那座車來車往的新橋,繼而凝望著橋下古老的河水。狹窄的河床上河水呈暗綠色,不易察覺地緩速流動著。無數飛蟲在漸漸燥熱的陽光下縈繞在岸邊的灌木叢里,隱隱約約有股腐臭氣息飄來。
心灰意冷之際,手機響了。
“喂,是誰?”
“是我,小雪。”
“哦?”
“你今天沒來上班?”
“那又怎么樣!”
“請別用這種自暴自棄的口氣說話,好么?”
“我就是自暴自棄了,咋了?”
“……你,一定感到很困惑吧?”
“嗯?”
我覺得小雪的話中有話,不禁將手機用力握緊。
“你知道些什么?”
“今晚你不是要上日語課嗎?”
“日語課?”
“你不是一直想從事翻譯工作嗎?”
“翻譯?”
“你在應聘書里寫道,可不想一輩子當一名汽車修理工,你想努力成為一名翻譯,對吧?”
“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的?”
我摸不著頭腦,我的腦海中曾有過這樣積極努力的念頭嗎?
“不管怎樣,等下了班,我們就在萬達廣場3號入口處見面吧。我會將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你,你知道3號入口吧?”
我隱約還有些印象。在原先的10年中,萬達廣場就已經建成了。作為城市火車站附近龐大的商業綜合體,嶄新輝煌的建筑吸引著許多年輕人和旅客,成為他們約會和消遣的圣地。那時,我也經常去那里閑逛,有著自己的車后,去的次數就更多了。
“3號入口,就在優衣庫旁邊么?”
“就是那里。晚6點見面,我請你吃飯,拜拜。”
這個邀請真是來的太突然了。這是一個約會嗎?
通話結束了,屏幕變暗了,小雪消失了。但我的耳邊卻依然回蕩著她那充滿磁性的聲音,那種不由分說便決定一切的壓迫感似乎一下子讓我摸索到了人生的方向。她的倩影不斷地在我的眼前飄忽,她是此刻我孤獨人生中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望望毫無特色的手機,自從來到這個差強人意的世界,我頭一次對這個方方正正宛若瓦片的玩意,有了一絲親切的好感。
今晚,我可有一肚子問題想要問她。
晚5點半。
走進萬達廣場內蘋果體驗店旁的洗手間,我望了望洗手臺鏡前的自己。雖然比以前記憶中的自己要瘦削,卻顯得更加成熟。如果去掉眉眼間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卑微,刮干凈下頜處長出的參差不齊的胡茬,甚至不乏一種動人的英俊。人果然要瘦些才好啊。
我仔細地洗了手,剛想用自來水將頭發打理的更有型時,忽然覺得無論怎樣都無所謂了。
我在干什么?現在哪有這種閑情逸致去打理頭發?我可不是為了博取小雪的好感才和她見面的,我可是為了我一無所知的過去和無所適從的未來而來的。對我來說,她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就像一尊觀音菩薩,我可沒有貿然親近她褻瀆她的壞念頭。可馬上我又搖了搖頭,對自己的這些冠冕堂皇的想法感到一陣懷疑。我真的僅僅將她看作這10年中一個剛剛認識的朋友嗎?她不是早已在我心中占據了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嗎?我發覺自己的內心深處竟是那么渴望見到她,因為明明就在不久前,我與她在上個10年中剛剛分別。她早已不是陌生人,而是一直存在于我的意識中和記憶里的女孩,就像10年來那只如影隨形的橘貓葫蘆那樣熟悉和親呢。
進入干凈明亮的萬達廣場綜合體之前,我脫掉了骯臟的工作服塞進電單車的儲物箱里。此刻鏡中的我身穿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有個怪異的圖案。
湊近鏡子一看,這玩意是個機器人嗎?
圖案是兩個白色球體拼出的一個葫蘆狀的玩意,上面還豎著一根小小的天線。
我仔細地辨認著,在白色葫蘆下方是一行粗體英文:
STARWARS。
這個應該叫“星球大戰”吧,一個電影系列的名字。
這個所謂的葫蘆,一定是電影中曾出現過的東西。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還剩一些。
走出衛生間,我往剛吸過煙的嘴里扔進一粒口香糖。正在猶豫是進入旁邊的蘋果體驗店玩玩還是去不遠處3號門旁的優衣庫里轉轉時,發現在前方優衣庫的展示架那里掛著許多T恤。這些T恤上都印著各種各樣的圖案和logo。我不禁走上前瞧了瞧,其中就有印有星球大戰系列圖案的T恤。
身上這件衣服難道就是在這里買的?
我正無聊地擺弄著一件又一件T恤,驀地注意到身旁站著一個女孩。她穿著白色略微有些嫌大的T恤和緊身牛仔褲。其身材傲人的曲線清晰地透現出來,令我的眼睛像在烈日下似的不敢正視她的臉龐。她身上那件同樣印有STARWARS字樣白色T恤上,一名帶著面具的黑色武士正雙手握著一把激光劍,擺出囂張狂傲的戰斗造型。女孩的發絲如同蜷曲的藤蔓植物,散發出陣陣迷離撩人的氣息。
往昔的風景,在這件映在我腦海中的白色T恤下面若隱若現。
她倏然轉過臉來,和我四目相對。看著對方都身著和昨天迥異的著裝,我倆都一下子沒有認出彼此來。
良久,我伸出右手,輕輕打了個招呼。
小雪莞爾一笑,隨即上前一步握住了我剛洗過的冰冷潮濕的手。她的手干燥而柔軟,令我想起冬日里農村爺爺家里那些曬干的用來取暖的稻草。我的手像是被這種細膩又柔韌的植物纏住了似的,觸電般的感覺傳來,令我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口香糖也隨之下了肚。
轉瞬即逝的兩個小時后,我和小雪來到夜幕中的廣場上。
享受了來自寶島的美食,一出萬達商場的大門,我就習慣性的點上煙,吞云吐霧起來。
“你今天沒去上課,真是可惜了。”小雪望著廣場盡頭的大街上燈火璀璨的車流說道。來來往往的車流星雨般出現又消失。
“你告訴我了許多信息,讓我終于明白了這十年中究竟發生了什么。真是太謝謝了,這下感覺好多了。”我也凝視著美麗夜景。高樓的霓虹與車流的亮光連成一片,笙歌笑語之中,幾年前強震的慘狀恍若隔世。
我用夾著煙的手指了指身后的高樓,
“這家萬達廣場,也是在震后新建的吧?”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們之間的關系也是在地震后才建立的吧?如果沒有這場地震,也許就沒有這次重逢和約會了。但我怎么也不愿破壞此刻融洽親昵的氛圍。
小雪仿佛沒有聽見我的問題,她依然凝望著遠方。
“關于你家公寓樓底部的那間地下室,真的可以返回十年前嗎?這會不會只是你的一場幻覺?”
“這你無需懷疑,反正那地方也不復存在了,我也無法去證明我的說法了。”受到質疑的我有些來火,用力抽了一口煙。
“可即便你能證明它真的存在,我也無法看到啊!”
“?”
“喏,因為那時你已經消失,而我卻不知道你為何消失,自然也無法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當然去了10年前啊。”
“10年前果真有那么重要嗎?留在這里不好么?”
她落寞地微微一笑,我竟無言以對。
“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這句撩人情思的話似乎在哪里聽過。我想起在上個10年中,在深山公園里,我對身為護士的小雪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時的她并沒有接受我的好意,正如此刻的我。此刻的我不愿馬上跟她產生更為親密的關系,不愿與這個世界產生更深的聯系。因為我倆之間依然存在著太多的謎團,我需要冷靜地思考這一切變化中隱藏至深的玄機。
“我的電單車還停在公交站臺附近充著電呢。”
有遠比約會更為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
望著夜景里她的美妙側顏,她的臉在光怪陸離的世界背景中愈發顯得妖艷和神秘。沉默中,我不禁感慨如今我倆彼此之間的身份差別。她高高在上,儼然是這個世界中呼風喚雨的女王,而我卻像一個飽經滄桑的流浪者,仆從般的站在她的身旁。不知從何時起,這種慘淡的自卑感就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令我十分不爽。隸屬于同一家公司的我倆,雖然此時靠得很近也十分親密,但我倆真的了解彼此嗎?有什么冰冷巨大的東西阻隔在我倆之間,令我倆難以坦誠相見互訴衷情。這樣東西令我倆的處境就像彼此的衣著一般,雖然有些許關聯,卻黑白分明,截然不同。
她終于收回漂泊在遠處的迷離目光轉而注視著我,在變幻莫測的都市霓虹里,她的眸子如最深沉最靜謐的夜般黑漆漆的,也像最明亮最璀璨的星般亮晶晶的。里面蕩漾著少女無限悵惘的情思,也流露出女王不可侵犯的威嚴。
“明天,你會來上班的吧?”
我的心被這種眼神搖撼著。從那失去所有戒備的心之窗口中,流露出令我心碎的懇求和令我悚然的命令。我將燃盡的煙蒂丟到地上碾滅。
“當然。”
我們就此分別。
我看著她鉆進那輛我十分熟悉的本田兩廂小車。駕駛座一側的白色車門上貼著一張車貼。
Umbrella Corporation.
這是一家游戲和電影中臆造的公司。
她離去后,這個紅白相間的八角形的傘狀標志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生化危機》曾是我最喜愛的電影之一,女主角愛麗絲,源源不斷的僵尸和愈加恐怖的怪物。從昏睡中醒來,她發現浣熊市里已空無一人,僵尸橫行的保護傘公司成了血之迷宮……
愛麗絲的探險之旅也是尋找記憶的過程,發現真相的過程。我依然記得這部電影陰暗詭異的情節。
我無比落寞無比遺憾又無比堅定地騎著電單車地回到自己的居住地。那是10年前和父母一通吵架之后,父親被迫聯系房產中介,在醫政路上為我草草租到的一所小小公寓。一室一廳的公寓位于4層樓的第3層。雖然房子老舊,但由于樓層不高且結構堅固,在地震中并沒有像父母的房子那樣轟然垮塌,我才得以幸存并繼續租住在這里。當初為了獨處而租來的公寓如今竟真的成了我在這個陌生世界中唯一的落腳點。蘊藏在徹底自由中的那份凄慘令我不寒而栗。
聽了小雪方才的講述,我明白了這10年間世事的變遷和我曾經的想法。可現在的我根本不在乎去學什么日語,不在乎去努力成為一名翻譯。那種整天隨著陌生人到處轉悠,豎耳傾聽他們的異國語言,然后再亦步亦趨地翻譯成大家都聽得懂的語言的行當,根本不符合我散漫孤僻的性格。我更不會呆在父母故去的地方,呆在那間冷冰冰臟兮兮的4S店的工廠里,日復一日地看著原本屬于自己的本田車載著小雪上下班,和她成為關系頗為古怪的同事和朋友。
對不起。我在心中默默地向希望我重新振作起來面對現實的小雪道歉。她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關心我意圖拯救我的人。
現在我急切想做的事,此刻我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找到那條消失的時光隧道,并利用它再次回到10年前。我必須改變我的過去,因為我對那個過去所衍生出的當前世界一點也不滿意。我不在乎失去當下,失去未來,因為我早已失去了一切。只有回到時間岔路的起點,在另一個時空里,我才有重新翻盤的可能。我記得那個不幸的地震日期,也記得那個幸運的彩票號碼,這是我唯一的賭注。
呈現在我眼前的,包圍著我的,令我置身其中的是一個荒誕不經的悲慘世界。這世界中的風景,是我的夢魘。我仿佛來到了那座神秘空曠的浣熊市,看著僵尸們慢慢地出現在荒涼的視野中,漸漸向我逼近,而我卻手無寸鐵不知所措。無論是我身上穿的工作服,還是小雪開的車,抑或是那家嶄新現代的4S店,這一切都是我無法接受的事物。我無法重新振作面對一切,唯一的選擇,就是逃跑。
我一邊想著,一邊在逼仄的出租房中四下踱步。
出租房的四壁,貼著我寫的書法。看來這幾年為了忘卻悲傷消解孤獨,我一直沉浸在從幼年就跟著外婆練習的書法中。白色的宣紙上有正楷,也有草書。認真臨摹的勤禮碑猶如仕女端坐,自由涂鴉的祭侄文稿猶如武夫奔走。這些黑黑的筆跡營造出既孤寂又悲憤的氛圍。我在冰箱中找到啤酒,打開一罐,邊喝邊繼續思考著。
父母的公寓雖然垮塌和被清理了,但那間地下室估計依然存在。地震雖摧毀了脆弱的地上建筑,但那片隱蔽在大地深處、神秘而原始的黑暗畢竟不會輕易消失,它一定就隱藏在4S店的某個地方。對,明天,就以上班的名義,去那個地方仔細找找。反正那些工人沒有約束我的權力,也不在乎我的消極怠工,甚至根本沒有把我當作同事看待。這樣太好了,我可以日復一日地慢慢搜尋。
冰涼的啤酒也無法冷卻我滾燙的頭腦,為了透氣,我推開窗戶。夜色中,一街之隔的城市大學附屬醫院燈火通明。醫院3樓的窗戶里,有一些白色身影和藍色條紋身影在走動,那里應該是住院部吧。我不禁回憶起上個10年里,作為護士的小雪和作為病人的我之間的微妙關系。我們究竟是如何邂逅的?她說是照顧我時與我相識的,我是得了什么難以治愈的病嗎?在她的照顧下我得以康復,我們之間有了感情有了羈絆,可為何又在那美好絢爛的季節里無情地分別?這一切的答案都在那場匆匆結束的公園野餐中成了未解之謎。唉,我那時真應該暫時放下父親消失的惶恐,好好地了解在漫長的歲月中我和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也許那樣,我才會解開此刻心中的疑惑,認識到究竟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如今這一切都在穿越時空所帶來的奇妙變化中亂了套!站在窗前看著住院部里忙碌不休的光景很長很長時間,直到3樓窗戶里熄滅了所有的燈光。意猶未盡的我不禁對時間奇異的構造產生了深深的疑問。抬頭望著黛藍色的天穹中緩慢滑行的一鉤殘月,我漸漸陷入了酒精麻痹和思維疲倦所帶來的深深地睡意之中。
自己果真已經睡著了嗎?
來到4S店后面的食堂。每天中午,這里提供給員工們一頓午餐。但這里空無一人,大門緊閉,因為此刻是清晨6點。
迎接我的,只有那只毛茸茸、圓滾滾的橘貓。我像賊一般從公司低矮的無人值守的大門翻了進來。
翡翠色眼睛的橘貓警惕地注視著我,雖然地震改變了這里的風景,但它依舊守候在原先這片地方。許多年前,我喂養著這只小奶貓,看著它漸漸長成如今這副大腹便便冷漠無情的樣子。記憶中,這只貓同我非常親近,只要我站在南面的陽臺上呼喚它,它便會立馬飛奔到我家公寓門口,親熱而興奮的喵喵叫喚,期待著我的食物和愛撫。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這只貓是不是就是原先那只呢?不,在三個不同的十年里,眼前這只貓也許根本就不是同一只貓!
它的冷漠無情也許是理所當然的。
就算如此,我還是俯下身子,充滿愛意地摸了摸橘貓的頭。它依然豎著耳朵警惕地注視著我,沒有躲避也沒有順從。喉嚨里發出并不友善的低沉的咕咕聲,看來,它一點也不習慣被陌生人肆意撫弄。
“你干嘛那么粘著小雪?是她在照料你嗎?你真的想不起來我是誰了嗎?”我盡量用溫柔的語氣說著。清晨無人的公司里,這里儼然就是橘貓的地盤。
我站起身,繞著貼著白色瓷磚的兩層食堂大樓四下走動,一邊打量著周圍景色,一邊竭力將記憶中小區原先的布局和此刻陌生的風景加以對照。
5、6輛車停在食堂和車庫之間的空地上,它們都是嶄新的。向車里面一瞧,座椅還套著透明塑料套,這些應該是即將出售的車輛。
我繞了幾圈,一無所獲。原本父母家所在的小區變成這片空地上的幾處建筑,景象變得全然陌生,令我喪失了本來十分熟悉的方位感。印象中占地很大、可以容納500余戶的居民小區,在變成4S店后,空間卻如此狹隘。也許因為工廠、銷售大廈、車庫和食堂,這些新建建筑本身的占地面積就很大的緣故吧。
旭日的光輝很快就從銷售大廈的前方射來,令大片玻璃構筑的方型建筑變得通體明亮、熠熠生輝。里面填滿的濃重黑暗早已消失殆盡。
大廈前方的馬路上,人流車流漸漸變得密集起來,生機勃勃新的一天開始了。
對于彷徨良久卻依然找不到往昔世界入口的我來說,這又將是無聊難熬的一天。穿著鑲著紅邊的茶色工作服,整天忙碌在不見天日的飄蕩著機油味的工廠里,心中居然還懷揣著通過外語考試轉行當翻譯的夢想。沮喪的我嘲笑著自己這10年來的渾噩和沉淪,不覺悲從中來。
不久,我看見小雪的本田車通過已經自動敞開的大門拐進銷售大廳側方的停車場。下車后的她穿著深灰色剪裁合體的西服,精心打理過的短發染成栗色,口紅一絲不茍,襯衫白得炫目。
和昨晚身著寬大T恤相比,身姿颯爽的她變的一下子陌生冷酷起來。
看見我,她摘下墨鏡,嫣然一笑,輕輕揚起右手。
穿著邋遢制服的我,叼著尚未點燃的煙卷,嘴唇咧了一下,算是回答。
待她匆匆離開后,我悄悄地走到本田車旁。在打完招呼離開時,她忘記了鎖車。
拉開車門,坐進了殘留著濃烈女性香水味的駕駛艙。中控臺前方,是一個日本玩偶造型的綠色香水瓶。在放滿各種票據和雜物的七零八亂的儲物格的上方,是一個懸掛在后視鏡下透明的水晶葫蘆。我注視著葫蘆,葫蘆陡然晃動起來。本田車像是被一個無形的涌浪所搖撼,整個駕駛艙開始劇烈晃動變得岌岌可危。就在大惑不解的我似乎有所頓悟的瞬間,周身感到一陣觸電般的麻痹。沉重濃稠的睡意劈頭蓋臉無比兇暴地壓了上來,令我一下子癱瘓在小雪的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