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又一年
2020年的清明節,阿姿繼續跟我去旅游。旅游伴侶和去年清明節是同一幫人:四個家庭。三個家庭都是一家三口,加上我和阿姿共11人。去年和她玩的那些小伙伴們也都大了一歲,都讀小學一年級了。
我觀察阿姿,發現這次她情緒有點不對勁。大伙一起吃飯的時候,她不說話。吃到一半,她竟然一個人跑了。我追出去大馬路邊,沒看到她,焦急地跑回飯店里,到處找。最后,我在另外一個沒有人的包廂發現了阿姿,她在跟媽媽打電話。
“媽媽,別的孩子都有媽媽陪,為什么我只有爸爸一個人帶我。”隔著門縫,我聽到了阿姿垂頭喪氣的說話聲。
聽到這話的那一刻,我的身體被定住在門外;我的心卻仿佛被扔進了一座孤島。我站在那個包廂外,手足無措。
之后,阿姿還是回到了飯桌吃飯。吃完飯,我們和伙伴們一起泡溫泉,她又像打了雞血一般有干勁,成為人群中說話最多的那個。
好羨慕孩子,他們可以那么快地就從不好的情緒中爬出來,也許,這就是青春和童真的無敵力量。而我,這樣一個中年男人,卻久久陷在那個孤島里面,無法抽離。
晚上,女兒不再去楊林的房間睡了。她給媽媽打完電話后,我調暗燈光給她講故事,接著她很快就睡了。
冬如發來信息:阿姿可能羨慕別的孩子有媽媽陪著。你要照顧她情緒,別在別人面前批評她,她自尊心強。晚上記得給她蓋好被子。
我沒有回復她。我有點恨她。
夜里,阿姿果然總是亂動,還踢被子。半夜,她睡姿大變,轉了90度橫在床上,我也就陪著她橫著睡。也許是橫著睡不習慣,也許我還一直深陷在那個情緒的孤島上,直到天亮我都沒睡著。
我抱住阿姿,她也把手伸進我衣服抱著我。我能想象她晚上跟她媽媽在一起睡覺的情景。
天亮了,阿姿在我的懷里醒了。
我說,你看,昨晚上,你像橫行將軍一樣,亂動,我都陪你這么橫在床上睡了一晚。她起身一看,蓬頭滿面地樂呵呵。
回程,楊林和他的父母坐我的車。阿姿在車上和楊林玩。楊林頭上出汗,他媽媽給她擦汗。阿姿突然嘆了口氣,說:“好羨慕不離婚的家庭。”
全車一片寂靜。
阿姿在車上又跟我打起賭。她要求我必須在一個時間點前開到家,開不到就要罰我給她媽媽買一束鮮花。我說:“你說的那個時間,我們肯定到不了。”
“那就好,記得啊,到不了就要給我媽媽買一束花哦。”她得意地說。
“為什么讓你爸爸給你媽媽買鮮花?”楊林的媽媽問。
“媽媽看到鮮花,心情就會很好。媽媽喜歡百合,但是我還是希望有人送媽媽玫瑰。”她回答。
我把她送到小區門口,她看到媽媽就飛奔了過去,她連扭頭看我一下都忘記了,當然也忘了買花送媽媽的事情了。
父親節的時候,阿姿又送了我一幅自己畫的畫,畫什么我忘記了,只記得旁邊寫著的字:爸爸,我愛你。
十六、爭吵
天氣熱了,我帶阿姿去長隆水上樂園玩。在車上,她又發火了。她說:“今天本來要和媽媽去一個阿姨家的,就是因為你,把我給攪黃了。”
“我們不是商量好的。你同意我才來接你的。”我跟她講道理。
“我不同意,我媽非讓我來。”阿姿很橫,像我年輕時的樣子。
“為什么你總是這樣?”我言語中也帶點怒氣。
過去這一年多,我對阿姿是千依百順的,表揚、夸獎,不時恭維她,還變著花樣逗她開心。在她面前,我卑躬屈膝,低聲下氣,軟磨硬泡。由于以前沒有陪伴,她不接納、不認同我,我還不敢去評教育她,她怎么高興我就怎么來。對她,我極盡所能,死纏爛打,比對以前追過的所有女生都顯得更有耐心。
然而,這一次,我不想跟她妥協了,我也不想低三下四了。不僅僅是因為我有資本跟她吵了,還因為我聽說女兒以后找對象往往按照父親的標準找,若我總是這么順著她,她以后想找我這樣的像“大白”一樣柔軟又溫暖的男朋友,太難了。而且,我老是順著她會助長她的脾氣,長大了容易吃吃虧。
也許阿姿很少見我發怒,她有點震驚。不過,她也是那種“吃軟不吃硬”的類型。
“我不想跟你去,你現在立刻送我回家。”她撅著嘴說。
“昨晚上打電話,我們約好的,怎么又反悔呢,我的時間也是時間。”
“因為你,媽媽都不管我了,你快開車把我送回去。”阿姿喊了起來。
“為什么要送你回去。你自個回去。”我情緒也失控。
“哇哇哇——你快送我回去,我要找媽媽,媽媽……”她大哭,接著拿著手表大話打給媽媽哭訴。
冬如電話里勸她,你要聽爸爸的話,好不容易在一起,要開心。冬如對女兒說話總是很輕柔,很有耐心,讓人感覺如沐春風。阿姿安靜了一點。冬如說你把電話給爸爸。她在電話里跟我說,孩子不想去的話你就帶她回來吧,下次再去玩。我說,等會再看看吧。
掛了電話,阿姿繼續跟我哭鬧,要我送她回去。好不容易安排去玩,票都買好了,車都開到半路了,我不想回去。我繼續往前開。
“我要回去,你是不是要拐賣我,我要喊了。“阿姿在車里生氣,威脅我。
“你說話為什么要這么蠻橫,能不能多學你媽媽說話,不要老學你姥姥說話。”
“我就要學姥姥,我姥姥可厲害了,所有人都怕她。哼,我要你回去你就回去,不要跟我啰嗦。”
“這里是高速,我現在手機導航去長隆呢,你家在哪里我不會去。”我說。
她就從后座探身過來,搶我的手機。她說,我幫你導回去。我抓住手機,大喊:“你別搶我手機。”
她大叫:“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我說:“憑什么送你,你自己走回去。”
她來搖我胳膊,說:“你快調頭,調頭,我要回去找我媽媽。”她還把臉龐探到我眼前,眨了眨眼睛,好讓我看到她眼角的淚水。
這是高速,她竟然來搶我的手機,還來搖我的胳膊,我惱怒極了。但是,我還是屈服了:“你別這樣,我現在就下高速送你回家”。
我馬上開車從最近一個高速出口出來。我看到附近有個公園停車場,就停了下來。后來,我帶她去公園一起玩“失敗的皮醫生”,然后一起去吃中飯,接著就送她回家了。
快到家的時候,她又生氣了。“你看,就是因為你,現在媽媽都不在家了。”他嘟著小嘴說。
“寶寶,你又來了,跟我在一起不也是很開心的一天嘛。”我回頭看了她一眼。
“今天,是我這輩子最不開心的一天,哼。”她生氣地說。
姥爺來小區門口接阿姿。我下車,把阿姿的行李拿在手中,不給她,阿姿跳著夠行李,急壞了。我臉上堆著笑容道:“分別了,我們抱一個好不好。”阿姿從我手中搶過包轉身走,嘴里還發出哼的聲音。她邊走邊跺腳,最后,倚在姥爺身上告狀:“真是不開心的一天,爸爸還說讓我自己走回來。”
我站在原地,無奈之情油然而生。看著她的背影一步步遠去,我也轉身走向車的方向。至車門口,我突然聽到后腦勺傳來脆生生的聲音:“爸爸,爸爸”。
我轉身,看到阿姿飛奔回來了。她小腳向后甩了起來,她還張開了雙臂。我馬上迎上去,半蹲下來,展開懷抱。她一只手上提著重重的行李,連著她身上的背包,一起撞進了我的懷了,我抱住了她,我用全身裹住她,我把下巴搭在她的肩上。
打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的手是顫抖的。直到現在,想起這個擁抱我的眼淚都會溢出來。那一刻,哪怕她只騰出一只手手抱住我,哪怕她抱著我的時候嘴里還發出“哼”的聲音,試圖表明她正在做不愿意做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哪怕她嘴巴鼓鼓地抱著我那么一小會后就馬上掙脫我的懷抱跑進了小區門口。
我知道,阿姿為了讓自己好受些,忍不住跑回來把這個擁抱還給我。
親情,從來不會因為爭吵而失去。
離婚的時候,冬如罵我:表面上謙遜,實際上你內心總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你就是個典型的“鳳凰男”。后來,梁余焉對我說,你總是只要好的一面,不要壞的一面,只想著享受伴侶的優點,卻不接受她的缺點,你就是一個“挑剔男”。和郭雨桐分手時,她罵我是個“甘蔗男”,剛開始嚼起來挺甜的,后面就是渣。
那么,女兒,在你眼里,我是什么男?為什么一開始對你好,對你千依百順,然后一旦有了資本,覺得自己已經走進你心里的時候,就慢慢開始想著數落你,想著改造你呢?如果愛是偉大的力量,人們為何都習慣要用激烈的、壓迫的方式去體現這種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