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半，飛過一個夜班的梁康在朦朧中被門鈴叫醒，瞇著眼睛從被窩里掙扎出來。會是誰呢？開門進來的是大舅。大舅是一位工人，算不上為工業發展貢獻了多少力量，卻也因這城市重工業的輝煌而驕傲過。在車間班長的崗位上勤勤懇懇工作了幾十年的他對上對下對外對家都和和氣氣，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

　　落座后梁康泡了杯好茶坐在茶幾對面的圈椅上，他打量了一下大舅光滑得能看見毛孔的頭頂，大舅最近頭發更白了，兩側僅剩的白發也剃得極短?！昂炔?，大舅?！绷嚎刀似鸩璞蛄艘豢?。大舅先夸了一番梁康的住處，四房兩廳，裝修得不算奢靡卻顯得有幾分品味，連茶具都透露著主人的閑適生活。

　　略微寒暄后，聊起梁康小時候，談起過去，大舅口中的康子何其優秀，仿佛大舅也有幾分伯樂的氣度，大舅對梁康是十分了解的。多年前梁康父母跟大舅都在同一個廠，單位分配的宿舍也都在一個院，大舅家還有一個小梁康兩歲的妹妹。梁康常常帶著妹妹跟院里一群淘氣小子爬墻頭，到了飯點他就在大舅家吃飯，晚了就在那睡。那會兒的快樂日子梁康回憶起來覺得恍如昨日一樣的清晰。

　　“小渴最近在忙啥呢？”梁康關切的問起表妹的近況。成年以后各自工作各自生活，已經很少聯系表妹。表妹大學畢業以后一直在賣房子，營銷碩士畢業的她在外人看來大材小用，然而自己卻覺得自己曾經所學對應付這個社會、應付同事和客戶基本沒有幫助。“小渴最近合計換個工作呢，畢竟賣房子不是長久之計，辛苦不說，賣出去的不多提成也少。”大舅臉上掛著進屋以來不曾有的煩惱。

　　當年高考是大舅給表妹選的專業。他希望這個獨生女雖然不能像梁康一樣好運考了個飛行員，但至少可以逃離進工廠的命運。梁康也聽說廠里近兩年效益不好，改革來改革去，總是在改革的路上，從不見改革的成果。工資跟效益掛鉤了，廠里很多工人因為效益不好只能開到基本工資，據說下一步要有一部分人內退或者轉崗。當年干活多少都沒有人管，發給工人的工資也不比其他行業差?，F在想干活也沒有訂單，發的工資也讓工人們的生活捉襟見肘。

　　“那她下一步怎么打算？有合適的單位嗎？”梁康順著話茬問下去。

　　“最近有個事業單位正招人呢，正好我高中同學認識個人可能給說句話，工作朝九晚五，也不會太累，就是掙得少點。不過掙的少點也沒啥事，就是圖個穩定唄。女孩嘛，將來還是得多照顧家里?！?p>　　“那小渴咋想啊？之前她不是想找個能體現自己價值的地方嘛?！?p>　　“價啥值??？現在能有個地方給交五險一金就挺好，她自己也沒啥主意了，現在工作也不好找。我這不合計著問問你，看看你手頭寬裕的話……能不能借我點錢，上下打點一下?！闭f出這番話讓大舅渾身上下顯得不自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幾乎沒有水的杯子。

　　“這個，我合計合計啊，大舅你用多少?。俊绷嚎祿狭藫纤脕y蓬蓬的頭。

　　“嗯，五萬吧，幫忙的是我同學，他也是拖別人?！贝缶搜劬ν嚎?，卻沒有跟梁康的目光對視。

　　“這樣啊，大舅，你要是不著急，等晚上我問問我媳婦，錢都在她那?！绷嚎迪衩看斡龅酵瑯訂栴}的時候一樣面露難色。

　　“那行，我先走了，我們廠最近沒啥活，放一段時間假。另外單位開工資也不太準時，我趁著放假送送外賣。今天下午我再接接單，錢的事要是為難的話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大舅說話間起身往就走向門口。梁康有意挽留吃午飯，可自己也不會做。他禮節性讓了一下大舅，大舅略帶感激地拒絕了梁康，離開了外甥的家。

　　傍晚十分，夕陽照得梁康家的客廳閃著金光，梁康媳婦下班回到家里。她進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抱怨家里像中了煙霧彈。因為整個下午梁康也沒做什么，吃了一碗泡面后在客廳抽光了半包煙。梁康來不及理會這通抱怨，他覺得抽過的煙自然會慢慢消散，不需要去解決這個問題。接過媳婦的包丟在沙發頭，梁康便開了口:“我大舅下午來了，問咱們借五萬塊錢，想幫小渴找個事業單位的工作，需要點錢，你說咱們借不借？”

　　“小渴賣房子那工作不是挺好的嗎？怎么還找工作呢？”

　　“可能覺得累吧，賣房子這工作也不穩定?！?p>　　“這年頭啥穩定不穩定的，真是想不通。再說不行再投投簡歷唄，這么年輕就開始養老生活了？而且咱家小小康的英語和鋼琴課都該續費了，這個月還有你的保險要交錢，我也不能取大額理財的錢啊，還掙著利息呢?！?p>　　梁康聽了這話大概掌握了風向，“那好，那我一會兒給大舅回個信。今天晚上吃啥?。俊?p>　　“晚上點外賣吧，有家披薩不錯，我同事推薦的，說原料都是意大利運來的。”

　　梁康按照媳婦的指示下了一個披薩的外賣單，一個披薩再加上一些小食三百多塊錢，他滿心期待著這一餐美味，忘了告訴大舅他們兩口子商量的結果。

　　由于小區封閉式管理，梁康在外賣騎手接近的時候便去小區門口迎接。冬天的傍晚又冷又黑，但外賣的服裝很顯眼。梁康見有騎電動車的外賣員停在門口就上山去問是不是“披薩奇跡”的外賣。外賣員抬頭的一瞬間梁康一驚，居然是大舅。如果不是天太黑，大舅一定能發現梁康此刻的羞愧。梁康接過外賣，給大舅講了家里的難處，沒法幫大舅，大舅說他很理解。梁康邀請大舅一起吃晚飯，大舅像中午一樣沒有留下吃飯。晚上飯口正是單多的時候，多送一單，又能多掙一單的錢。

　　送別大舅，梁康拎著外賣的袋子踱回燈火通明的家。晚飯他只吃了一小塊披薩，他覺得這披薩的味道比小時候在舅媽家吃的牛肉餡餅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