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瑜將鐘毓安葬在雯汐水榭旁,他們對談中。鐘毓說過那個地方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宅子,如果他有機會也要按那樣布置一個宅子。
柳樹已經綠了,蘇瑜輕撫過鐘毓的墓碑。柳條晃動,他的身影孤寂而落寞。
他決定去一趟那大漠中的花園,那也是他曾見過的最美的地方。
西梁軍已經退卻,他們攝于蘇瑜之威退去。就算過了幾十年,還是有人能記得萬乘那生裂人身的殘忍,也會記得那粗如庭柱的火焰真氣對撞。
龍鱗軍損失慘重,這一戰讓唐洪也沒了那股子勃勃之氣。蘇瑜啟程前去看過他,他覺得這人要好久才能緩過來。
蘇瑜再次踏入花園,如他意料地。那沙漠里的花園躺滿了死尸。九大內閣長老赫然在列。忙風、花忘、“翊星四友”,怎么也沒想到,張子墨的戰力在短短時間里提升的這樣快,他們本是為了療傷。
這下成了劍下亡魂。
一如十年之前,九大內閣長老、七大外閣長老,授首于劍宮劍下。
“你來了?”
這三個字,是蘇瑜想聽到的。但是一個男子發聲,并不是他想的那人。
“子墨。”蘇瑜看著身后那個持劍的男人。劍上的血已經干涸,他的身上也是血跡斑斑。臉頰兩側的肉凹陷下去,就像是一個骷髏人。
“萬乘他死了么?”
“死了,你干得好!”蘇瑜肯定他。
“嗯,那就好。他如果沒死,我就等著他來。魔教來一個人,我就殺一個人。”張子墨仿佛在夢囈。他的眼神已經渙散了。
那一場大戰讓他的神志有了一些失常。
“子墨,你先歇歇。我帶你走。”
蘇瑜發現了他的異常,他覺得張子墨應該是很久沒補充食物了。
蘇瑜走進了花園,就像是他無數次在夢中走過的路徑。他走向那廚房。
廚房的食物出乎意料地還算新鮮。應該是有人打理過。
“你來了?”
蘇瑜渾身顫抖。
“紫……紫幽?”
那個姑娘挽起袖子,站在門口。她的臉一如之前恬淡,蘇瑜曾經很奇怪這樣明媚的臉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風輕云淡。
“你的朋友很奇怪,見到我就喃喃自語,說什么‘紫衣姑娘是蘇瑜交待的。’他啊,怕是已經傻了。
難為姑娘我每天都送他飯吃。”
紫幽將蔥切段,又將兩個雞蛋打在鍋里。看著她這樣熟練,蘇瑜恍如隔世。少時的她還未曾進過廚房。
“可惜他卻不怎么吃東西。每天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入口。”
“紫幽,跟我走吧。萬乘死了。”
聽到這句話,紫幽的手并沒有停下。還是在做著那碗清湯雞蛋面。
“紫幽,人之一生短短六十年,期間就有千頭萬緒,相知相守又不知能有幾天。”
“有人告訴我,我太笨了。我是笨,人生于世上,有幾人能生而知之。我的臉毀了,覺得配你不上。我寄人籬下,覺得配你不上。我一生被噪音干擾,一生荒唐,被人牽著鼻子走,沒能早一點參透這世間。
但我覺得我唯一錯的,是我等的太久了。
你為我包扎傷口時,我就該說喜歡你。
看見你認真作畫時,我就該說喜歡你。
我們一起在月光下飲酒時,我就該說喜歡你。”蘇瑜的目光滿蘊著深情。
紫幽的手很穩,好像一點也沒被影響。
“我的面做好了,你要不要嘗嘗?”紫幽仰著無暇的臉,笑著說。
蘇瑜手足無措,他不知道為什么是這個答案。
“那我就先吃了。”紫幽簡單吃了幾口。擦了擦嘴。
她又給張子墨盛了一碗,事實上張子墨吃不吃都不一定。這么幾天,張子墨幾乎沒怎么吃過東西。紫幽送去的飯很多也浪費了。他好像感覺不到餓。
“你們走吧。”
蘇瑜知道這是拒絕。他很想問為什么,卻問不出口。
紫幽用承盤托著面,而后又滴了些香油。往外面走。
蘇瑜一路跟著她,他很緊張。他想等一個改變主意。
紫幽將飯放在張子墨的身邊。果然,他無動于衷。蘇瑜嘆了口氣。這樣,怎么能不瘦?精神不出問題呢?
“我原諒不了自己。”紫幽盯著地面,忽然開口。
蘇瑜看向她。
“明知道明肅是要派我害你的,還要故意接近你。”
“可是你最后是放了我的啊。”蘇瑜比誰都更想替她解釋。
“那是明肅已經得知毒火窟的火氣能夠破掉‘焚天’心法的禁制。所以有沒有你都已經無所謂了。”
此時蘇瑜才知道,明肅本來是想試驗以仙耀經能否破掉‘焚天’的禁制。誰知他誤打誤撞引毒火窟魔火無意間解開了那禁制,而明肅這才放過了他。
“你知道么?其實我還有一個任務。”她的眼神是淡淡的,但蘇瑜能看出里面蘊含的哀傷。
“這里埋藏了一個機關,在我收到明肅的信號后。就會開動機關,毀掉這里。包括九大長老,包括有可能來這里的人。明肅預測那個來這里的人是你,他覺得你不會殺我。我可以從容毀掉這里。包括你。
只是沒想到來得是張子墨,我本想開動機關。連他一起殺掉,可他見了我就收劍……”
“可是你并沒有,不是么?”
“我知道你會愛上我,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原諒自己。”她如此直白大膽,也如此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你知道嗎?人一旦太過倔強,太過清澈,就會溺水。有時候是有解不開的結的。”
“紫幽,和我走吧,盡管紅塵多愁苦,但你我在一起就是彼岸。”蘇瑜滿是誠懇。
景然十四年春,大昭北線戰場忽然多了一個部隊,他們身著魔教衣衫,臉上以油彩畫出惡鬼。人人能催動火焰真氣。他們手持火焰劍,直如惡魔從地獄之門走出。
領頭人是火羽教副教主明肅。他瞞著萬乘練了一支私兵,這一支私兵人人修習地火劍法,十年方才出關。與鼎盛時的劍宮可相匹敵。
他明肅從未忘記十年前藍蒼傲領銜“鳴鏑劍陣”,大破燕北雄兵。那時起,他就留了心。他抄錄地火劍法,送與燕帝。
世人都知一步登天峰的慕容霄吟,卻無人知曉這個國家的皇族還有一支姓明,他們隱藏在暗處。
明肅十年前就想借魔教之手霍亂中原,而后讓燕北入寇。
可惜中原武林自有臥虎藏龍。
十年后他卷土重來,中原稷下劍宮、璧月寺、丐幫、煙雨劍門都被他不同程度地或以陰謀或以陽謀削弱,武林出彩的人物被他一網打盡。
西梁與龍鱗軍相互消耗,都只能如冬眠之蛇。
終于他苦練武藝,帶著那支私兵。馬踏邊關。
“師兄辛苦。”慕容霄吟對明肅恭敬行禮。他是天之驕子,他卻不得不服這個只在二十年前見過一面的師兄。
明肅朝著慕容霄吟點頭致意。
明肅也終于換上了登天峰象征著宗師的紫袍。
這一戰,大寧城破。
十萬邊軍戰死一半。
上官文龍率天策軍斷后,十不存一,上官文龍戰死。
楊玄朗退往隱嵐城,艱難困守。
明肅揮軍南下,直抵昭京。
明肅抬鞭指著那北陳陳嗣真,“你若退去。保你三州之王。”
陳嗣真下馬拜謝,率大軍離開昭京。
昭京再次被大軍圍困,不同的是,這次來得是真正吃人的猛獸。
老尚書霍寰自知憑他是無法指揮這樣的戰役的,他與顧春省在這存亡之際達成了一致。啟用在天牢里的薛翰夜,他與燕北打了這么多年,除了威王就是他了。
薛翰夜做得第一件事是去找老皇帝。他知道,沒有軍心,怎么指揮都沒用。
只有那位一統了天下的老皇帝楊茂才能給予士兵信心。
于是顧春省妥協了。天下,先于利益。
定王的勢力崩塌,那些人循著定王在京城的可疑地點找。
終于讓他們找到了老皇帝,老皇帝奄奄一息。因為定王的死去,沒人再來照管他。他憑著頑強的生命力活到這天。
薛翰夜看到他還活著就心中有數了。楊茂不需要指揮,活著就可以了。果然,眾軍士聽見這位皇帝活著,信心倍增。
薛翰夜以高明的指揮藝術和明肅做著周旋。京城的武林高手并不在少數。多少能提供一些幫助。
這一天,沈恭行和薛翰夜同時收到一封信。
這封信來自隱嵐城。楊玄朗手書。
“寒秋至,大昭平。”
沈恭行聯絡各地駐軍,不斷襲擾燕北軍的后路和糧草。面對擁有火焰劍陣和登天峰弟子的截擊,付出了很多生命。但也有效抑制了燕北軍的攻勢。
自三月末困守到了十月。昭京已再無一點盛世繁華的跡象,人人臉上都是疲憊。一次又一次的從城上搬運下來殘破不堪、或被燒得不像人形的尸體。都在恐嚇著這座城市里的居民,楊茂出現帶來的信心也幾乎被瓦解掉。
關于老皇帝,楊茂一直沒有上過城,城里一直在傳——命令其實都是薛翰夜和顧春省、霍寰他們的矯詔。
如果不是怕破城后會被屠城,百姓們可能早就投降了。
景然十四年秋。
楓葉的顏色變得火紅,大雁也開始了南歸。
本來應該豐收的田野,此時打著天策軍旗號的部隊布滿了視線所及。
薛翰夜看到遠處那奔騰來的部隊,他知道,這個國家的民間王子要扛起本應該屬于他的責任了。
“鳴鏑劍陣”在龍鱗軍和天策軍的前面展開。
領銜的是張子墨。他手持一柄鯊皮包裹的長劍,那柄劍神光內斂,就像里面封印了沉睡中的劍仙。
張子墨和蘇瑜在燼雪島島眾的指引下,拿到了那把墨曜劍。旅途中,蘇瑜以在黃河幫對陣許靖一戰中習得的劍宮接引內力之法,幫助張子墨提升仙耀經。
六個月張子墨仙耀經已到了七層。不輸乃師。
江湖傳言,張子墨殺掉了內閣外閣的所有長老。他以臥底身份完成了當年夏侯絕塵和藍蒼傲的故事。劍宮和江湖原諒了他。
他身后是曾念淳、成俊、范青蒙。以及從中原各地奔赴而來的劍客。也包括了景簌和杜羽。
他和當年藍蒼傲一樣領銜于萬軍之前。陣鋒之鋒。
楊玄朗收束敗軍,聯絡龍鱗軍。相約十月,共戰于昭京。
這支聯軍的統帥是唐洪。他也要打一場正面的破襲戰了,一如他年少時羨慕的天策軍,北邊軍一樣。
慕容霄吟見到一邊手拿折扇,面帶面具,白衣勝雪的人。
他認出了是那蘇瑜。
而他的身后是丐幫的打狗棍陣。
“蘇幫主,你我還有賭約。你可知道。”
“國師,我已不是幫主了。幫主之位我還給老幫主付翀了。”付翀被救出來以后,他的傷需要重新接經脈。而且火毒也需要祛除。并沒有隨軍前來。
“那你我還能一戰?”
“自可一戰。”
大風起,風刀出。
蘇瑜步如流星人無影,是張子墨傳授給他的夏侯絕塵的“絕影”。
在大風中拆招,蘇瑜的扇法有步法的加持,只微落下風。
“蘇幫主,你招數進步了。”
“可能殺人?”
“不能。”
兩人又拆了上百招。
張子墨道:“蘇兄,招數遜一籌,慕容也沒能用招式奈何得了你。可拼內力了。他輸你內力一大截,也只能輸得其所。”秋風吹動他額前一縷白發。
楊玄朗看到這位兄弟的精神有恢復,他也為張子墨高興。張子墨去了一趟冰原,終于放下了很多。或許是放下了,或許也沒有。興許只是想通了一些。
蘇瑜將折扇插在腰帶里。
龍嘯聲聲震四野。
水龍吟纏繞那颶風,將颶風鎖死。“焚天”的真氣沒了,但他之前真氣過于充沛,早已沖破了仙耀經九層的限制,說他是第十層仙耀經也不為過。
被勒出青筋的慕容霄吟沒有認輸,是蘇瑜放過了他。
遠處觀看的明肅,心中死灰一片。鐵門關五天時間,萬乘沒有結果掉這蘇瑜。九大內閣長老身死卻漏算了他身有仙耀經。百密終有一疏。
他這時怨起了女兒。“為何沒有用機關埋了他?”但他心里清楚,他女兒是辦不到這一點的。
這場戰役,最后的勝者是大昭聯軍。北燕肆虐一時,終退出大寧一線。
楊玄朗擔起了自己的責任,接過了大昭的皇位。
登基的那天,他再不能去他向往的無拘無束的日子。從上官文龍戰死的那天起,他發現了自己的脆弱和逃避。
發現了自己的借口。
定王的陰謀厲害,他其實多想一點。少一點傲慢,興許就可以破解。但他瀟灑慣了,一個合轍押韻的解釋。給了他逃避的借口。
他如何不知道其實自己比豐王和定王都適合當皇帝,但他討厭麻煩。再次選擇了逃避。
在大寧城的防守,他見到了真正的現實,現實充滿了蠻荒與獸性。
一次,兩次,三次的傷口。他覺得他該擔起自己的責任,他在隱嵐城決定反擊的那刻起,想到的是幸運,感謝老天讓他還有機會去承擔責任。
他沒有迎娶云竹,而是娶了顧春省的女兒。借以安撫定王的勢力。
有次下朝,回到寢殿,他脫去冠冕。對著滿園落葉,他拿出了一直釵子,這支釵子他一直沒能送出去。
他盯著這支釵子怔怔。
張子墨做了稷下劍宮的掌門,他這次很是為靈門收了幾個弟子。每年冬天,他都會去一趟京城。
實在去不了的時候,小一輩的弟子都會驚奇。已經開始注重修煉內功的掌門,在漫山飄雪時,他就會拔出長劍,縱劍不休。
蘇瑜在那場大戰結束后,就帶著紫幽浪跡天涯。
終南山楓葉緩緩飄落。秋風微涼,蘇瑜將外套為紫幽披上。
蘇瑜牽手紫幽漫步,走到一處寒潭。
“這個地方叫做‘星空照玉’,夜晚的時候會有繁星倒映在池上。”潭水有著碧色又近似淡藍色的光,蘇瑜看著那一方如玉般的寒潭。
紫幽看楓葉落在這寒潭里。有風吹過,好像那風帶來了水中的冰涼。
“那晚上這里豈不是很美。”星空從來承載著人的浪漫幻想。
“嗯。可惜寒氣太重了。不太適合人。”但人卻不能永遠看著天上。
蘇瑜拔出墨曜劍,用潭水清洗著昭京大戰的血漬。
“我向子墨要回了這把劍,等洗去凡塵,我就將它葬在鐘毓身邊。”
紫幽低聲“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