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念也站起來,卻也沒有看謝漪。
隔著重重燈火,舞姬們寬大的袖擺舞動著,流蘇閃閃發光,李惜柔的容顏就隱約在這樣華燈初上的華麗中。
當初她和惜柔郡主有過一面之緣,那時惜柔郡主待她極好,讓她有些受寵若驚,卻沒想到惜柔郡主是打了這樣的主意。
她如今嫁作人婦,褪去少女的稚嫩,依舊是高高在上的表情姿態,卻已見少婦的風韻。
陸念看了看天上的皎月,心中似有火燒。
聞得這邊動靜,隔壁船上的公子們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過來。
琴師素手彈奏,音調漸慢,謝漪端起酒杯,望著遠處的漫漫燈影,“長安千尺水,勾留江上別離情。”
“好詞!”隔壁一男子贊了一句,其他人紛紛迎應和,此刻兩船相接,北朝民風開放,不少男男女女隔船相望,有不少認識的已經談論起來。
謝漪聲音清靈,和著箏音,異常和諧。
陸念也端起酒杯,也遙遙往前敬了一杯酒,只有她知道,她敬的不是謝漪,不是公主,而是坐在那邊的李惜柔。
“琴奏七根弦,觸得月下纏綿恨。”陸念咬著牙,一字一字脫口而出,字字機杼。
只見陸念飲下一口酒,她飲酒的姿勢不像謝漪的優雅,卻自有一種灑脫,她的青衣簡自出塵,杏眼中似有怒火燃燒,濃密的眉毛斜飛入鬢,說出的話是令人不解的恨意綿綿。
男眷那邊不少男子都望了過來,容成太子站在人群中,挑了挑眉,頗為感興趣的樣子。
“這陸姑娘,詩是不錯,可未免過于…”
那眼神穿過人群,直直看著惜柔郡主,惜柔郡主心中一驚,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看著她,她之前可不認識這陸念,竟敢如此冒犯于她。
想著一眨眼,卻發現大約是看錯了,那陸念臉上清淺笑意,如山間清澈的泉泠。
謝漪再斟酒,“一樹一綠意,一山一枯榮。”
“樹樹皆夏色,山山唯落暉。”
“好!”容潔公主拍手叫好,覺得這陸念還真是不虛所傳。
謝漪捏緊了手,神情清冷,不發一言,她一向清高,自詡長安第一才女,陸念對的詩明顯比她好些。
“請陸姑娘出題。”惜柔郡主笑了笑,手招了招,立刻便有丫鬟湊到她身邊,只見她耳語了幾句。
“事世如棋,讓一著不會虧我。”
謝漪思索片刻,竟是坐下了,面上神色未變,“今日大約是我輸了,自罰三杯酒,不知陸姑娘的下闋是什么?”
她有些傷感,又有些妒忌,卻及時控制住了,她祖父說的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陸念行了一禮,“心田似海,納百川亦可容忍,大約就是謝姑娘這般。”
這是恭維了。
此時,天色深深,船上燈暉交錯,陸念一詩,著實叫人驚嘆,許多目光打量著她,有厭惡有探尋,有算計有欽慕。
“唉!”鄰船觀文殿大學士之子尤之橋,出了名的才子,也是驚嘆不已,若不是兩船相隔不便,他定要去與她討教一番。
于是這場會詩便結束了,容潔公主雷厲風行地差人將琴送了來。
游船緩緩行駛著,船上的女子們享受著這美食佳肴,偌大的長安城仿佛置于仙境,一派歌舞升平,不知疾苦的景象。
即將駛向城西,遠遠地已可見那艘大地如一座樓的船,那便是鏡月樓的船了,鏡月樓多的是賣藝不賣身的女子,此刻船上掛滿了彩飾和各種景色畫,五色的飄帶系在船頂,隨風飄動。
有女子在上面邊唱邊舞,一舞罷,竟脫下了寬大的羽毛外衫,露出里面簡短利落的胡裝,又一舞。
“陸姑娘,郡主贊嘆您的才藝出眾,邀您一敘。”
李惜柔身邊的丫鬟穿著都不是普通的料子,竟是奢靡至此,這里頭,不知有多少貓膩呢?
陸念眸中波光流轉,手心摸到了袖中的刀,掀著裙角跟著往船艙那邊的角落走。
此時人們各玩各的,倒沒有人注意到這邊,只剩陸念和惜柔郡主在船艙的一間房里,山萸和玉竹被留在外面,船艙有一扇窗,一只小幾在窗邊,惜柔郡主在畫著畫。
門一關,瞧著陸念,惜柔郡主抬頭笑了笑,以手示意,“陸姑娘請坐。”
“多謝郡主。”
船外月色朗朗,惜柔郡主倒兩杯酒于金盞中,置一杯于陸念身前,神色和善,若是一般人,定要被她騙了去,陸念不禁想。
“今夜本應是喜樂歡然,我卻不知為何有些傷感,瞧著我們有緣,陸姑娘可愿與我共醉?”李惜柔拿起酒杯。
陸念適時露出有些驚喜的神情,“承蒙郡主厚愛了。”
端起酒杯一敬,以袖掩面一飲而盡。
惜柔掃了一眼空空的酒杯,“我一生,只有一個心愛的男子。”
“我對他一見傾心。”
“那便是宋大人吧,郡主與宋大人郎才女貌,甚事般配。”
狗男女,不確實般配么?陸念想著。
“可那時他已娶妻,我身為王府郡主,如何能和他在一起?”惜柔傷感地看著窗外的月色,那一只只船,那歌舞喧鬧的繁華,都被隔絕在這船艙中。
“男人哪有不愛權勢的?”
“于是我以權勢誘他,我們合謀害了他的妻子,還有她的家人。”惜柔郡主換上一副得意的神情。
陸念桌下的雙手緊緊握拳,努力控制著才不至于失態,心中的痛恨只能按捺,既然她說出她的秘密,是不讓自己活過今夜了。
“郡主!”陸念面上愣愣地,有些不知所措。
惜柔看著面前容貌過人的陸念,眼里露出些可惜來,房中檀香繞繞,繞不盡她心中百轉千回。
“他先夫人琴藝過人,那日我聞說他聽你一曲,應是想起她了。”
“我這人最是心胸狹窄,所以…”
“酒中添了能讓人四肢無力的香,一會兒你會不小心失足墜河。”
“死在這煙火繁華中,也算美事。”
陸念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般看著惜柔郡主,心中卻是冷笑。
“郡主你!”
“你便去吧。”惜柔郡主看著癱軟在地的陸念,重重伸手一推,臉上帶著些猙獰。
窗欄矮短,青衣滑過,落水聲淹沒在四周的喧鬧中,遠方一曲唱罷,新人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