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帝國東陲,平遠郡城外。
樂正懷禮縱馬提矛,緩緩行至三軍最前方。在他身后,樂正的銀鶴旗迎風舞動,似欲借風直上九天。
對面,早有一桀驁粗獷,身長八尺的北狄首領率軍兵臨城下。他一雙如刀鋒般的眼睛逼視著樂正懷禮,嘴邊冷笑漸生。
樂正懷禮看著那身著紅袍,御乘駿驪,有如山一般強大的男人,暗中握緊了雙拳。他思忖片刻,朗聲道:“鐸辰單于,別來無恙。”
撒爾納不屑地看著他,目光如炬:“怎么是你?樂正懷憶呢?她不敢見我嗎?”聽聞此言,安息與北狄兵卒一起變色,后者面面相覷,而前者則是怒目而視,怒火中燒。樂正懷禮登時大怒,道:“單于何出此言?舍妹早已逝世,怎容你肆意侮辱?”他此言一出,安息三軍立刻附和,一個個都將仇視的目光投向了撒爾納。
看著四面八方彌漫而來的敵意,撒爾納冷笑不已。樂正懷憶死了?笑話!他們說她死在了華夏,他便去華夏找她的墳冢,天南地北,整整五年不見半點蹤影,那么她一定還在這世間了。他的面容愈發寒冷,長笑道:“哈哈哈哈!我撒爾納馳騁半生,只遇見她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她怎么會死!好,既然她不肯現身,我便將她搜出來吧!”他手中寶刀脫鞘而出,直指樂正懷禮,“有膽量,就放馬來吧!”
樂正懷禮險險噴出火來,正欲下令三軍進攻,忽而只聞身后有一傳信兵高聲大叫:“稟太尉!有緊急軍情!”他奔到樂正懷禮旁,滾鞍下馬,急促道,“稟太尉,北狄諸英單于楚不魯,咎如單于庫什,屈射單于巖木趁金帳、孔雀二國邊境空虛,大舉進攻,擄得大批糧草輜重,現正率大軍向寧邊郡南方開進!”聞言,自樂正懷禮至樂正諸將領,無一不面色轉青,心頭如遭雷擊。樂正懷禮睜目直視撒爾納,恍然大悟:“你出的好計?”
撒爾納只是冷笑不止,藐視著安息群雄。
安息、金帳、孔雀三國本為一體,昔日北云帝國國力強盛,四處攻城掠地,奴役北狄八部,與其結下深仇大恨。其后北云帝國雖然解體,但安息柔然氏,金帳晉楚氏與孔雀南榮氏昔日均為北云公族,本就與北狄有血仇,更兼二百余年來相互征戰殺伐,可謂舊仇未了,新仇又生。此番北狄公然進攻安息,柔然啟以為北狄以游牧業為主,現在陡遇寒冬,糧草有限,是以雖有撒爾納這一心腹大患重出江湖,他也并未太過忌憚。誰知撒爾納竟聲東擊西,趁金帳皇儲晉楚律離去,衛宸軍無法調動之機,將之與以商立國,兵力本就薄弱的孔雀帝國一并擊之,出其不意,一得充足糧草補給,二斷安息外援,著實是一個一石二鳥的奇計。
一時間安息將領無不四顧失色,有的人心中慚愧,暗想:“若是儀天郡主還在,早能識破他的計策,可惜我等無能,竟被蒙在鼓里!”樂正懷禮略一斟酌,當機立斷道:“撤軍!”不多時,樂正軍緩緩退去。
北狄士卒見狀,一個個摩拳擦掌,有人便道:“單于,咱們不如乘勝進攻吧!”
“不必。樂正軍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撒爾納傲視著樂正軍盡數撤去,道,“此番為了讓楚不魯三人一擊得中,我將八成兵力撥給了他們。安息基業深厚,國力難測,不可草率。”他一揮手,道,“撤軍!”
寧邊郡城城頭,樂正懷禮看著那人的身影愈行愈遠,眼中的憂慮,終是止不住流露了出來。
風煙大亂,時局將動。此番殺伐,何人為王,何人為寇?
緲霧谷口,一行人緩緩進入谷中。
當首二人正是恒玄之、蘇瑤瑟夫妻,在其后,青衣子、木梵、文璃、舒秦、空山五人與江逝、窮奇、朱厭、應紅袖、林暮、應千千六人各成一派,并行入谷。
在緲霧谷另一地勢較高之處,娵訾看著這一行人入谷,嘆道:“看來,他們是真的打算握手言和。”
陸云生頷首,續道:“元難未死,武林同道深陷水火之中,若我們此時只顧昔日私仇,置同道安危于不顧,那才是大逆不道之罪。”他身邊,江清心聽到他說“只顧昔日私仇”諸語,心中一喜,心道:“師兄,他終于能暫且放下和爹爹的舊仇了……”她攬住陸云生臂彎,心頭大慰。忽而,她想起一事,眼神再度黯淡。
同時,晉楚微也是停止探頭探腦地凝望空山,回身拉起晉楚律:“哥哥,快來看嘛!”
晉楚律緊鎖雙眉,一言不發。此時江清心道:“不知道姐姐還好嗎?怎么還不回來?”他心中一痛,雙唇抖了抖。旁人自然不知,可他自幼隨北天權閱遍百派武學,又怎會不知百里噬生毒與寐風共同發作的兇險?她……能活下來嗎?
“爾殊冶,你一定……一定要把阿婉救回來啊……”他心中喃喃,看著緲霧谷滿山積雪,心中忽而一動。
極天鴻他,應該知道去哪里……等著阿婉吧?
北風起,風云變。滿地瓊雪掩了阡陌,去路何在?來路何方?
他輕閉雙眸,不住想象著。極天鴻等她的地方,應該也是銀裝素裹的吧?
洞庭湖,蓬雪滿天的時候已然過去。萬頃渡光,氣象萬千,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今日是十五,今夜將月圓,不知月圓之時,人可圓否?
林晚駕了一葉小舟,輕輕駛向洞庭湖心。小舟所容,唯一人一琴一行囊。此時正是洞庭湖大雪半月初晴之日,遠山長江,盡作素裝,天與云,山與水,上下一白。這湖中之影,唯有君山一點,小舟一芥,并舟中之人一粒罷了。
真靜啊,靜得……讓人心寒。
停槳扣舷,林晚靜靜望著湖水,回想起自中毒以來二十余日的經歷,心中恍若隔世。她輕提右掌,凝視著自己殊無血色的五指,微微運起丹田之氣。片刻后,她的五指之間,藍紫光芒流轉盤旋,妖嬈而詭異。她下意識握緊了右手,握滅光芒,四顧環視片刻,無力地躺在小舟之中。那盤踞在她體內的,被商忘川起名“灼華”的天下無雙之奇毒,正隨著脈搏跳動著。
看起來,商忘川還未跟來。她輕輕一嘆,旋而心頭再度一緊。他……極天鴻他,會在這里嗎?他她撫了撫身邊古琴,想起一年前那次重逢。如果她奏響這琴,他會出現嗎?
林晚閉上了眼睛,她在等待滿月。她愛著洞庭之景,更愛這洞庭之月。他,想必也是如此吧。她動了動身子,肋下的傷口又一次作痛起來,她微微蹙眉,心道:“商忘川這瘋子,下手……真是狠啊!”
二十余日前,墓府。
林晚昏迷多日,一醒來就發覺自己不慎摔到了床下,而身邊站著的,正是風度翩翩,會弁如星的商忘川。商忘川淺笑不已,朝著狼狽不堪的她伸出一只手:“小師妹,終于肯醒了嗎?”林晚怔了片刻,方才緩過神來,臉上厭惡之色頓生。她冷冷推開商忘川右手,欲自行站起,誰知她重傷之后元氣不足,雙腿一軟,“咚”的一聲重重摔在了地上。商忘川袖手旁觀,注視著她在地上喘息許久,搖搖欲墜地扶著床沿站了起來。林晚緩了一陣,脫口而出:“冶伯伯呢?”她一開口,力勁又泄了幾分,跌坐于床上。
“寒帝?跟著師父走了。”商忘川順勢坐在林晚身邊,愜意的舒展開雙腿。林晚不由得離他遠了些,追問道:“元難怎么在這里?”
商忘川略帶玩味地看了看她,輕輕搖頭道:“小師妹,有些事情,你還是不必知道的好。師父對你期望甚高,可要勤加修習啊。”他話音未落,林晚已冷笑道:“家師只有蘇老閣主一人,元難怎能相提并論?想要我與你們同流合污,癡人說夢!”末了,她強撐著站了起來,欲向外走去。商忘川也不氣惱,將左足向前伸了數寸,林晚促不及防,登時被他絆倒,再度摔伏于地。商忘川右臂挾住她腰間,將她輕輕扔回床上,笑道:“小師妹在此養傷,想來也無聊,不如我來教你幾手功夫?”他這一扔,看似隨意,實則既準且狠,將林晚臂彎的曲澤穴對準石床床沿尖角撞了過去,林晚只覺臂彎巨痛難忍,全身經脈酸軟無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商忘川見她面浮痛楚之色,微微一笑,他伸出右手食指,紫光盤旋其上,忽明忽滅,妖異無比。
“小師妹,這是第一招,看清楚了!”商忘川晃了晃食指,身子端坐不動,右手卻如惡鷹撲食般拂向林晚紫宮穴。林晚早就曾折在此招之下,見勢只得強提真氣,向側閃避。但這石床本就甚為狹小,商忘川又占了半席,她雖及時避開,卻依舊逃不了商忘川指風。只見商忘川右手變指為爪,抓向林晚左腕,中指正按住了她手背的合谷穴。紫光一擁而上,正待乘虛而入,卻見林晚右掌掌心忽而冒出藍紫兩色光暈,將商忘川右手震開了去。原來林晚經元難一番疏經引脈,寐風與百里噬生毒早已與她融為一體,是以見商忘川來勢兇猛,二毒竟隨著內力自行運作了起來。
商忘川見林晚下意識使出“巫神煞生體”的功夫,臉上卻是一片茫然,將右手提至面前細看,他心下了然,笑道:“小師妹果然冰雪聰明,我還未教,你倒先學會了不少。”林晚恍若巨雷貫耳,渾身顫抖不止,抬首望向商忘川,雙眸閃過幾分驚恐:“這是……‘巫神煞生體’?”見商忘川頷首,她當時呆若木雞。
心中茫然良久,林晚才想起獬豸的遺言,心中清醒了幾分。這便是“巫神煞生體”?她雙眉緊鎖,凝神苦思,卻想不起半點這兩天發生的事。她再度看向商忘川:“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看來你這幾天還真是傷得不輕啊。”商忘川戲謔一笑,在床邊拿起一面銅鏡,照向林晚。林晚轉眸向鏡中望去,見到自己肌膚蒼白勝雪,沒有半分血色,重傷之后氣息萎靡,面容較之前瘦了些許,唯獨一雙琥珀美眸不顯病態,反而越發光彩照人,甚至多了一兩分妖顏惑眾的神韻。她輕吸一口冷氣,立刻問道:“這……這是怎么……”
“眸中所映,皆是內心。小師妹,你重傷之后百脈破而后立,較之前強了許多,雖然現下有些萎靡,想必不出幾日就可恢復。”商忘川見狀,溫和解釋道。林晚又細細看了看鏡中自己的眸子,心下大痛,心道:“這么說來,我的確已經……”猛而,她雙踝一痛,發覺商忘川已迅速抓過了自己雙踝,用左手按在床間。她足上涌泉、昆侖二穴均在商忘川左手方寸之間,立時受制于他。商忘川隨手放下銅鏡,笑道:“好了,小師妹,再來學第二招吧!”他右掌抬起,直朝林晚天靈穴擊下。
林晚此時一被他按住了雙足,下肢動彈不得;二恐他突襲自己足心涌泉穴,防不勝防,情急之下奮力向后仰面,躲過商忘川掌風,怒道:“卑鄙小人,快放開我!”商忘川卻是倜儻輕笑,道:“古人云,君子善戲謔而不為虐。我既未對小師妹你有什么非禮之舉,更未去撓你足心調戲,怎么是卑鄙小人了?”林晚怒火中燒,叱道:“你這還不算非禮之……”她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聞商忘川道:“第三招來了!”見他展臂運掌向自己肋下按去,心知再也躲閃不了,只得以手格擋。
商忘川右掌下按,左手松開林晚足踝,輕盈抓住她格擋的右手。只聞“喀喇”一聲,他的右掌已重重擊在了林晚肋下。林晚痛呼一聲,一口鮮血登時噴出,她微微扭動身子,感到肋下有斷骨相互摩擦,痛似鉆心,徹骨難耐,不禁呻吟幾聲,蜷起了身子。旋而她猛覺唇上一涼,身心立刻一震,心跳霎時漏了一拍。
將林晚擊傷吐血,商忘川絲毫不以為意,看著她不住呻吟。忽而他看到林晚雙唇上有淋漓鮮血殘存,被她蒼白臉頰一襯,顯得妖冶無比。他開心一笑,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將食指探向林晚,輕柔地將她唇上殘血涂勻。林晚只覺一陣惡心,緊緊閉上了雙目,卻無力反抗,只得任他傾心涂飾著自己的雙唇。俄而,商忘川起身,看著林晚殊無血色的玉頰與嬌艷欲滴卻有些可怖的紅唇,輕拂雙手,滿意地笑出了聲。
“小師妹,你知道嗎?你這樣子真的很美。”商忘川感嘆流連良久,才想起一事。摸了摸林晚肋下。林晚不由得再一次呻吟起來,喘息道:“你這個瘋子,別……別碰我……”商忘川自然不停,摸索了幾下,蹙眉道:“這可不好,斷了整整三根肋骨。小師妹,真抱歉了。”他雙手齊上,將林晚的外衫解開些許,兩手按住她的斷骨緩緩挪動,又是“咔啦”一聲,林晚的一根斷骨被他強行接上。林晚又是羞憤,又是痛徹心肺,早已無法言語,只有不住輕呼。待商忘川將她三根肋骨盡數接上,她幾乎昏死了過去。
商忘川替林晚重新穿好外衫,起身輕輕伸展腰肢,道:“小師妹,你的傷本來五天左右便可以養個半愈,不過現在看起來……只怕沒有十數天,你是不能行走騎馬了。”他推開房門,笑道,“我去拿些藥來,你躺在這里歇息吧。小師妹,你還是像這樣乖巧一些的好。”
林晚直至他離去,方才睜開雙目。她伸手探了探傷口,心中又是火冒三丈,又是驚懼交加,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付他的魔掌。
“商忘川這瘋子,下手……真是狠啊!”
從回憶中醒過神,林晚長嘆一聲,對商忘川也是無可奈何。自己在墓府十余日名為養傷,實則過的是暗無天日的生活。她不愿如元難與商忘川一般修煉這天下第一邪功,商忘川便日日用自己的內力引導她的內力隨體內奇毒而動。這種受人所控的感覺著實如同萬蟻噬體,雖對她的武功大有裨益,卻也將她的身心折磨殆盡。或許是因為她體內有幽所賜的侍子之血,修煉“巫神煞生體”也是事半功倍,不過十日,除了肋骨之傷外,身體其他地方的傷口已基本痊愈。想來商忘川的一掌太過凌厲,就算“巫神煞生體”也不能令其痊愈。
不過……林晚懊惱地揉了揉眉心,冥思苦想商忘川的用意。若說他別有企圖,為何日日與自己有肌膚之親,卻并未意圖不軌?若說他恪守君子之節,又為何對自己百般折磨,欺詐外人極天鴻被擒至墓府,以詭計引她自投羅網?若是說他是奉元難之命囚禁自己,為何又要在自己傷愈后放自己離去?
“這個怪人……”林晚煩悶不已,一時間聰慧如她,竟也對這性情乖僻而武功高強,行為殘忍卻又風度翩翩的商忘川琢磨不透,無計可施。看著紅日漸漸西斜,她內心的亂麻也悄然被涌起的期待所淹沒。
此時,商均峰也是沐浴在夕輝之中。先前大火燃出的傷痕,已被大雪與夕陽掩了大半。
元難坐于輪椅之上,遠眺天邊落日。在他身后,商忘川扶著元英坐下,元英面色紅潤,玉顏生輝,雙手小心翼翼的護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元難回首看向他們,臉上竟是露出了慈父與良人般溫柔而體貼的笑容,柔聲道:“阿英,你有了身孕,不便動武,以后就安心在峰上休養吧。”他頓了頓,看向商忘川,“川兒,你計劃如何?”
“師父不是已經答應我,將有關林晚的事交給我嗎?”商忘川聞言,淡淡一笑。眼神中卻沒有元難與元英的那種幸福。元英心疼道:“你趕了這么遠的路,先去歇歇吧。”不多時,商忘川已而去。
元難拂了拂元英小腹,欣喜道:“阿英,你說是個男孩兒?還是個女孩?這個孩子來得,太意外了……”
“我怎么知道?”元英佯嗔一聲,輕輕依偎在元難肩上。只聽他道:“若是個男孩,定是像川兒那樣聰明俊逸,若是個女孩,長大后定然像你一樣溫柔秀美。”元英雙頰一紅,笑道:“你啊……”
不遠處,商忘川停步回首,望向一輪夕陽下那兩個剪影,眼中泛起一抹莫名的光彩。他意味深長一笑,向山下走去。
她在哪里,緲霧谷還是洞庭湖?彈指之間,他已猜出了答案。看著天邊如繽紛落英,燦爛舜華的晚霞,他心情大好,隨口輕吟:“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前些天,他曾一時興起,自作主張將林晚體內由寐風與百里噬生毒交融產生的天下第一奇毒命名為“灼華”,如今細想,這名字倒也著實貼切。他含笑沉思,信步走遠。
洞庭湖日色漸暗,晚風柔然。碧山已落,彤云暗了幾重?
東天,一輪明月的影子在天空中漸漸剪出來。江云駁盡,太虛真氣如帳碧玉,積雪由緋轉素,洞庭由靜轉幽。湖畔沙灘色如柔藍懈白,映著未融瓊雪,君山林麓則似黛綠石青,蘊著匝地水晶。滿月似玉鏡,如銀盤,凝照東方,不見轍跡。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林晚緩緩起身,古琴橫膝,泛舟于夜色之中。天地靜象,浩然之氣盤旋乾坤。她纖細十指虛拂琴面,面容靜美,身姿姣好。神閑意定,萬籟收聲天地靜,玉指冰弦未動,宮商角徵意已傳。
原野曠然,天低江樹,湖光清朗,明月近人。幾圈轂紋化作悠悠音韻,升于琴上,鳴于洞庭,徹于碧落。
你在這里嗎?你在聽嗎?
琴聲起,月影寒,楚云泱,澤波漭。瑯然,清圓,誰彈?響空山。
無言,惟琴聲起于皓月,惟妙指輕徵幽契。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思未休。
商聲寥亮,變徵凄苦,羽聲昂然,呈繳纏之勢飄落寂寥江天。琴聲起勢輕清,音律初時平緩和美,繼而五弦一轉,已變為清越之音,似滴碎金徹雨,如敲碎玉壺冰。清昂琴聲漸趨高峰,忽而樂走偏鋒,莫名多出幾分悲意,聽來似喧啾百鳥群中有孤凰展翼,四處尋侶,卻只余斷腸啼聲;又如三更秋雨滴入梧桐,葉葉聲聲空滴到天明,盡現離情之苦。
林晚心中痛楚,琴樂亦轉凄冷,她輕嘆一聲,素手上揮,恬然一笑。這里是洞庭湖啊,她又怎能這樣呢?她雙眸掃過湖畔殘荷枯蓬,心神自然而然飄入了那晚春月夜。那時,大多小荷只露尖角,芙蕖不過只綻一二,卻依舊香氣襲人。心念如此,她仿佛也沉睡于那十里荷花之中,蘭棹漾月,清夢甚愜。她心中所思轉為往昔美好,琴聲也柔和起來,繁音忽闕,雅韻泏清,似清泉咽夜之聲,若萬壑松間之月,如遙帝子之靈,可停仙人之步,一聲月白,數律山青。她雖身處冬夜,指間琴律卻暖如花晝,流轉著那鵲橋之上的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琴聲漸入佳境,細聽來似有采薇破土而出,原隰郁茂,百草滋榮。樂聲婉轉清和,一如仲春令月,有新燕銜泥鼓翼飛過淺草,有早鶯啾鳴交頸爭搶暖樹。雎鳩關關,鸧鹒嚶嚶,桃李灼灼,東風歷歷。
林晚的心神早已游離了洞庭,徜徉于那弄情羌管,泛夜菱歌,重湖疊巘之中。那里,有一襲白衣的他遺世獨立,啟唇吹簫,橫臂舞劍,凝視著她莞爾不止。洞庭晚風悄然吹過,又停了腳步,吹落了些許枯葉,吹亂了她的漆發。兩行清淚劃過她丹唇的微弧,又被顫動的冰弦擊碎,散了一琴的月,一心的霜。
這洞庭之水幾時方涸?這相思之苦何日方休?
月亮風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在這一湖黯星明月之中,在這一湖漸趨哀婉的琴聲中,姍姍來遲的聲音,兀然響起。
那樂聲如湘靈鼓瑟,蜀僧撫琴,似霜鐘余響,醒心泠泉。它擊開空明,溯光而上,雖幽遠有如相隔重山,卻使林晚的心湖風浪洶涌。“錚”的一聲,她指下角、羽二弦一齊斷開。她停了手,一雙秋水映著粼粼月光。
簫聲忽遠忽近,時起時落,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它時如迸泉擊石,好鳥相啼;時似風搖翠竹,雨瀟芭蕉。簫聲之中,山川長河皆成微塵,血肉之軀俱歸泡影,萬物皆虛,萬籟皆寂,唯有著一曲新聲,吹盡了古今之情。
洞簫之聲越來越近,暗飛著散入月影,盈滿了八百里洞庭,有如野鹿在山間呦呦而鳴,清曠悠遠,其間綠水繞巒,潮回帶沙,起起落落間蘊了無盡情誼。繼而,纏綿悱惻的簫聲忽而一提,轉而飄逸,似有仙人乘駕回風,載著云旗而來,身輕如一葉飛鳥。飄逸的蕭聲一路奔高,縱情天外,像無根無蒂的柳絮浮云一般,天地闊遠任其飛揚。終于,簫聲如浮云般消散在煙深水闊之中。余音裊裊,恰似懸懸別離,情意切切,宛如望盡千帆。夜闌風靜,洞庭紋平,琴簫和鳴,遺樂萬山。
林晚遠望向蕭聲飛處,只見雪夜湖波。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氤氳水氣升起,她垂下了頭,直到棹擊流水的聲音響起。伴著它的,是他的簫聲,他的白衣,他的深邃如墨的雙眸。
極天鴻輕啟雙唇,吐納天地靈氣,玉指翻轉調真聲,如若三山鸞鶴情。簫聲似順流放棹,瞬息千里。待一曲終了,他眼中水簾方才退去。他抬起雙眸,猶豫片刻,看向垂首的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他等了很久,從新月等到滿月,從神女峰等到洞庭湖。她終是來了。
新雪初霽,滿月當空,上轉亮銀,下鋪皓影。兩舟相近,船頭相觸,而她,也是抬起了頭,纖指若蘭透骨香,凝眸似水剪心愁。
月色與雪色之間,她是第三種絕色。
極天鴻與林晚對視良久,欲言無言。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醉人心神。
她用力眨了眨眼,足尖點舟,飛身躍起。他笑顏燦爛,迅捷上前,輕巧將她擁入懷中。她玉肌細膩,淡眉橫翠,微暈紅潮輕貼著他的衣襟,云鬢青絲輕掛著他的雙袖。這是十二玉樓,還是清淺蓬萊?
極天鴻輕柔地擁著她,感受著那熟悉的體溫與體香。他有千言萬語,但對視一眸已道盡千言萬語。他微微低頷,與她櫻唇相觸,唇側溫軟,心底一片濕潤。
只愿此生,都能停于此刻。時光長短,人生濃淡,盡拋之身外。
相吻許久,他與她的面頰才彼此分開。月滿雪霽,良辰美景,是真是幻?是實是虛?是短暫還是永恒?是偶然相遇還是命中注定?
至少,在現在,在洞庭,在月圓之夜,他們終于找到了彼此的歸處。
“我回來了……”她哽咽。
“回來就好。”他帶笑。
“你……等了多久?”
“我沒有等啊。”極天鴻恬然一笑,“丫頭,我們的心,一直在一起啊!”
林晚止住淚水,展顏一笑,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為她闖商均峰,她為他直搗墓府。這樣的他們,還缺了什么嗎?
她有很多很多話想告訴他,可現在,她只想依偎在他懷中,無憂無慮地睡上一覺。
滿月下,小舟蕩漾著波光滟影。林晚靠在極天鴻懷中,輕輕闔上了雙眼。極天鴻默默運起全身內力,將她裹在自己熾熱的內力與溫柔的目光中,他感到她呼出的氣息繞著他的頸子,胭脂醉人,凝脂婉妍,他情難自禁,雙唇觸了觸她光潔的額頭,又恐將她驚醒,忙抬起了下頜,眼中還仍滿是笑意。林晚的胸脯均勻而規律的隨呼吸起伏著,祥和而美滿,這是她幾個月來第一次睡得如此酣甜,肋骨的疼痛消失不見,滿腹的憂慮也化為虛無。洞庭雖無涯,卻遠遠不及他溫暖的臂彎舒愜。
一曲相思酬,不離到白首。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寄觀
第五卷結束,目前應該還剩下兩卷,各種鋪墊都會收一收的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