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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流華

71 嗔苦其一

山河流華 寄觀 6652 2021-03-30 18:09:25

  華夏,滄海郡。

  臨海之地人煙繁盛,雖在冬日,依舊是軟紅十丈,蕭鼓喧空,幾家夜宴。

  更何況是今日。

  在江湖各路人馬暗自備戰、明爭暗斗的日子里,新的年歲已悄然劃過,而現下,已是元宵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玄衣男子輕輕倚在酒樓窗邊,俯看著花市如晝明燈,輕輕一嘆,低吟道:“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他身后,一青衣男子緩緩推開小隔間的珠簾,沉沉一笑:“蘇味道只怕說錯了話。明月未逐你而來,不速之客倒是找上了門。”

  “一杯酒欠了十五年,如今終于補了來,倒不能算是不速之客。”玄衣男子收回目光,輕笑道,“你的這杯酒,可備好了?”

  青衣男子將手中提的小瓷壇放于桌上,向羊脂玉壺中斟了些許,坐了下來,“一壇玉練槌,可合心意?”

  “多謝款待。”玄衣男子提起酒壺,向兩只小小琉璃杯中傾酒。窗外寶月沉沉,滿街香車寶蓋。兒童嬉戲相逐,紅妝踏月穿市,花燈弄影,望舒流輝,一如當年。

  十五年前,同是元宵佳節。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縟彩分地,繁光綴天。

  天色漸暗,萬俟鉞牽了駿馬,于熙攘人群中艱難前行良久,才進了一家酒樓。將馬交于小廝,他抬步進樓,才發覺此地已人滿為患,幾乎無落腳之地。人群圍著廳中舞女喧鬧,那舞女玉面纖腰,舞姿奇美,眾人皆是大悅。

  萬俟鉞自幼清心寡欲,對這紅粉佳人無甚興趣,見無處歇息,便打算拂袖離去。忽而樓上傳來一聲尖叫——竟是一小女孩失手掉了花燈,匆忙去搶時不慎從樓上徑直摔向廳中舞女!萬俟鉞反應極快,不假思索便沖了上去。他左手在身前那人的肩上撐起,身子凌空躍起,旋而右足輕點另一人肩頭,流星一般飛入了廳中。見女孩兒與舞女即將撞上,萬俟鉞左手拉住舞女臂彎,將她扯到一邊,右臂成弧,勾住了那小姑娘護入懷中,繼而左足輕挑,將快要落地的花燈徑直踢到了小姑娘的手中。廳中眾人先是一怔,繼而一迭聲的喝彩。萬俟鉞不愿引人注目,放下小女孩,閃身躍了出去。他躍出大廳,正欲尋找自己的坐騎,卻聽樓上窗內有一青年朗笑道:“閣下好輕功,不愧是玄祭堂的天驕啊。”

  萬俟鉞聞言登時警覺,抬首望去,只見一青年男子手持琉璃酒杯,正笑吟吟看著他,目光神秘莫測。這青年與他年歲相仿,眼神卻令人捉摸不透,似乎是生了一雙久經世事的老人的眸子。見萬俟鉞面色不善,他揚了揚酒杯,又道:“閣下既想喝酒,為何不上來共飲一杯?”

  聽他邀請,萬俟鉞還以一笑,道:“那恭敬不如從命了。”他閃身躍起,從窗中進了隔間。在燭下仔細看那青年,他才發覺對方渾身上下都彌漫著鋒芒畢露的銳氣,眉眼凌厲,神色傲然,雖言語客氣,看他的目光中卻有掩飾不住的自傲與狂放。青年放下酒杯,道:“青嵐館,北天權。”

  “玄祭堂,萬俟鉞。”萬俟鉞心中謹慎,但面上云淡風輕,隨意坐下。兩人對視片刻,異口同聲道:“久仰了。”

  “昔日久聞大名,今日一見,萬俟公子果然是人中龍鳳。”北天權注視著萬俟鉞,目光又多了些好奇。萬俟鉞正欲還言,就聽他續道,“可惜,武功和相貌都是人中龍鳳,人卻是個榆木腦袋。”

  萬俟鉞雖性情極好,聽了此話,也不由得怒意微生,他按下慍色,平靜道:“北公子何意,在下不解。想來以閣下之聰慧,激將法還不屑于用在此時吧。”

  北天權聞言,卻是一樂,啜了口酒,道:“閣下是真的愚笨,還是戲弄于我?異國刺探,本就風險極大。而閣下為了兩個素不相識的異邦布衣,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貿然出手,雖說閣下出手極快,但只要是北云族的高手,都可認出這是玄祭堂的功夫。如此一時沖動,豈非癡傻?”

  他一邊說著,一邊注視著萬俟鉞面容。只見萬俟鉞面色一點一點沉了下來,目光冷然:“那依閣下之意,他人性命大可置之不理,袖手旁觀?”

  “不錯。”北天權長笑數聲,“可惜你這么難得的大美人兒,卻被玄祭堂一群老朽教成了滿口仁義道德的榆木腦袋,哈哈哈哈……”見萬俟鉞面上已是烏云密布,他斟了一杯酒遞上,忍笑道:“來,上好的玉練槌,可合心意?”

  萬俟鉞冷然拂袖起身,道:“恕不奉陪。”他正欲離開,忽聽北天權道:“我難得對一個人如此感興趣,難道閣下沒有同感?還是說……你對未來的敵人如此不上心?”說著,北天權持杯起身,轉到萬俟鉞身側,似笑非笑靠著他耳側輕輕說道。萬俟鉞立刻后退半步,離他遠了些,生硬道:“閣下與我已為敵手,莫要再提未來。”

  “唉,果然是個無可救藥的榆木腦袋。”北天權雙目滿是嘲意,再度上前半步。他與萬俟鉞身高相近,兩人的鼻尖已經離得極近。萬俟鉞不解他何意,正要出言,就見他將琉璃杯遞了上來,神秘一笑:“當真不喝?以酒會敵,豈不風雅?”

  萬俟鉞簡直要懷疑這酒中下了劇毒,他以內力震開北天權手臂,面色冷峻道:“我不善飲酒,多謝閣下美意,告辭。”他閃過北天權,徑直向門外走去。

  北天權瞄到他頰間淡淡的一抹紅暈,心情大悅,含笑凝視著他的背影,忽而輕聲道:“你既非圣人,尚有私心,又手握天機,身懷上乘武功,為何不去……搶奪太一天宮之寶?”

  他刻意將太一天宮四字加重,果然見到萬俟鉞腳步一頓,旋而萬俟鉞側過頭道:“你們早就知道?”

  “順著太一天宮的傳說去查,總能查出些什么的。”北天權微有得意,似是因看到萬俟鉞的驚訝而開心不已,“你們不是早就懷疑了嗎?既然如此,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他搖了搖琉璃杯,追問道,“你,為什么不這么做?”

  萬俟鉞沉默良久,雙唇微張,似是想說什么,末了還是道:“你我志向不同,多說無益,無可奉告。”

  “也罷,想來今后我們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少。”北天權喝下杯中最后一口酒,似悲非悲道,“你我終將成為一宗之主,多年之后,這樣良辰佳節共處一地的機會,怕是很難再有了。”

  “那又如何?”萬俟鉞著實不解他為何對自己這般感興趣,但又有些好奇他欲說何事,因而停了下來,轉身看向他。

  北天權輕舉空杯,在萬俟鉞面前晃了晃,笑道:“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蘇味道既將這元宵之夜寫得如此美妙,那此時此夜定屬難遇難求之物了。”

  “今夜正是十五,你不肯喝我這杯酒,我就算欠了你一杯,十五年后再在此地相會,那時候你應該會很了解我了,到時再飲此杯,無論是敵是友,一杯釋懷,如何?”

  ……

  十五年匆匆而過,當年的酒樓早已換了主人變了模樣,當年的花市早已物是人非,燈換燭移。而當年那個痛飲狂歌、揮斥方遒的北天權,又到了何方呢?

  時光無情,當年銀鞍白馬度春風的少年意氣不再,曾經并肩踏過的萬里風景如落花般無處尋覓,徒留午夜夢回時的苦笑。

  北天權端起萬俟鉞斟滿酒的琉璃杯,兩人對視,神色均復雜萬分,可兩人都明白對方定會猜出自己所思為何。

  畢竟,這世上唯一了解我的人,也只有他了。

  這算是知己嗎?兩人心里一笑。

  “十五年了,你果然已經很了解我。”末了,北天權先開了口。

  可你變了。萬俟鉞在心底無聲地回答。然而他只是回道:“不過十五年,已是白衣蒼狗了。”

  “我可沒有你這么多愁善感。”北天權輕笑一聲,緩緩搖晃著琉璃杯,卻無飲酒之意,而是直直凝視著萬俟鉞。

  萬俟鉞與他對視,輕嘆一聲:“若換作十五年前的你,定會想方設法與我比試一番。而非如此……直言太一天宮。”

  北天權眉梢挑了挑,笑道:“單刀直入,豈不爽快?你我之間,自是不必虛以委蛇。”

  “……太一天宮。”萬俟鉞輕輕吐出這四個字,面上神色復雜之至。他沉默片刻,舉杯送到唇邊,意欲啜上些許。猛然,一陣疾風撲面襲來——北天權的杯中倏爾射出一道水箭,迅捷無比撲向萬俟鉞面門。萬俟鉞微一蹙眉,提唇吐出一口真氣,只見他唇側琉璃杯輕輕一抖,清冽的美酒如孔雀開屏般在杯上開出一扇水盾,將那水箭彈向北天權面上。北天權哈哈大笑,揚手以杯接住水箭,嘲弄道:“定會想方設法比試一番,嗯?”

  “果然本性難移。”萬俟鉞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再度舉杯欲飲。剛至唇邊,對面又是兩道水箭飛來,較前次更為來勢洶洶。萬俟鉞倒也不惱,無奈地搖了搖杯,濺出數朵水花,將那水箭擊偏。北天權見狀揚手擲杯,那琉璃杯在空中劃了個旋子,不偏不倚向萬俟鉞頭頂灑去。萬俟鉞色這才橫了他一眼,反手將自己的琉璃杯擲向他頭頂,左手內力迭發,托住灌頂的美酒,繼而右手接過下落的酒杯,重新將酒傾入。另一邊,北天權也是接住了萬俟鉞的琉璃杯,順勢飲了一口,笑得愈發痛快,“哈哈哈哈,虧你整天一副事不關己風輕云淡的樣子,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你這像小丫頭一般一嗔一怒的神色還是絲毫未變啊?”

  萬俟鉞默默扶了扶額頭,心道這人果然是在青嵐館憋壞了才借機釋放本性。他啜了口酒,無奈道:“你就這么喜歡我的東西?”

  “何止喜歡,我更喜歡搶你的……”北天權話未說完,猛而甩手將杯中殘酒潑向萬俟鉞。萬俟鉞正聽他說話,猝不及防,下意識也將美酒全甩了過去。兩人這一潑一甩,全用上了十成內力,有如兩只鷹隼狠狠撞在了一起——“嘭”的一聲,水花四濺,炸了兩人滿身酒水。

  北天權顯然沒料到他竟會如此應對,愣了片刻,可一看見萬俟鉞頂著一頭酒水沒反應過來的呆滯模樣,立刻破了功,拍桌猖狂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夠了!”萬俟鉞徹底撐不住了,什么風雅儀態全拋到了云外,崩潰道,“北天權!你有完沒完!”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北天權幾乎笑趴在桌子上。他知萬俟鉞生性喜潔,平時窩在無端崖也要時時焚香。今日頭一遭見他如此凌亂狼狽的模樣,他自是顧不得自己的半身酒水,狂笑道:“萬俟鉞,我說你是個榆木腦袋,你還不信?”

  萬俟鉞面部抽搐,忍無可忍。北天權見他要掀桌,急把桌子重重壓下,笑道:“你說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能把堂堂萬俟堂主逗成這樣?看看你這模樣,真是……”他伸手抓住萬俟鉞扔過來的琉璃杯,續道,“這可是你的東西,我還沒搶,你倒要先砸了它?”

  “……”萬俟鉞再也不想理他,取了帕子擦拭酒水。北天權見狀閃到他身后,劈手去奪。兩人一拉一扯,帕子登時被撕成兩半。北天權一邊用那帕子擦凈酒水,一邊嘲道:“你還不許我搶了?看看這一身酒氣,大美人現下是要尋人幫忙更衣了?”

  “你……你……”萬俟鉞氣得無言以對,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摔簾子走了出去。北天權知他要尋地更衣,索性坐在他的座椅上,等著他自己回來。他提壺自斟自飲,仍是忍俊不禁。

  這一等便是大半夜。

  啟明星在天邊亮起時,萬俟鉞方回了窗邊。想來他覺得自己過于失態,跑到旮旯里吹風去了吧,北天權心里暗笑,轉念想起自己所作所為,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昨晚酒瘋發夠了嗎?”萬俟鉞衣衫整潔,一臉淡然,與先前那個又摔簾子又發脾氣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北天權也只是沉沉一笑,道:“數年未見,昨晚竟活回到了十五年前的樣子了。”

  萬俟鉞心中輕嘆。縱使被氣得不輕,可他何嘗愿意北天權變成如今的樣子?

  說到底,他自己也變了太多。

  “繼續?”北天權黯然一笑。

  “有何可言?”萬俟鉞搖了搖頭,“我所知道的,并未比你多上幾分。”

  “總要比我多的。”北天權道,“即便你不說,我也會一點一點點查出來,你又何必遮掩?你也知道,太一天宮的開啟……已是大勢所趨。”

  “它會開啟,但不是你。”萬俟鉞不為所動,“所以,你沒有必要知道。無論如何,你還是會去搶的,不是嗎?”

  “無論如何,你也還是會阻攔我,不是嗎?”北天權的目光隱秘地閃過一絲悲色。

  萬俟鉞輕輕挑眉道:“你覺得你能擊敗我?”

  北天權嘴角溢笑:“自然不能。不過……你應該不會想讓南榮夢的死發生在你別的下屬身上吧?”

  聽到那個名字,萬俟鉞面容霎時一冷。許久,他面無表情道:“若你取了他們的性命,你我之間,便沒什么可說的了。”

  “老死不相往來?”北天權追問。

  “不。”萬俟鉞直視他,“至死仍相往來——同歸于盡。”

  “你會追殺我一輩子?”北天權哈哈一笑,自問自答,“果然啊,這才是你真正的性子。不過……被你這樣一個大美人追殺到天涯海角,倒也不錯。”

  兩人又是沉默。半晌,萬俟鉞忽道:“你現在擁有的,還不夠嗎?”

  “遠遠不夠。”北天權道。

  “為什么不知足?”萬俟鉞眼中冒出了怒火,“為什么你一定要擾得這天下不得安寧?”

  “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北天權的聲調也陡然拔高,慍道,“不戰,何以稱霸?”

  “如此好戰,縱然稱霸又何以取威?”萬俟鉞猛然起身,厲聲道,“你可知多少人會因此家破人亡?你可知天下會因此永無寧日?忤逆天道,罔顧人倫,實在是……”

  “萬俟鉞!”北天權終于發作,起身向他怒目而視,森然道,“你總說天道天道,天道算得了什么?天道遠人道邇,我的事情,我自己自會去做,容不得什么牛鬼蛇神!既然他晉楚氏和柔然氏能靠武力爭奪帝位,這個人又為什么不能是你我?”

  “你以為天道非人所及?”萬俟鉞怒極反笑,“北天權,所謂天道,不是權柄,是正道,是人心!順人心則光明磊落,厚德載物;逆人心則惡貫滿盈,神怒天誅!縱使你殺盡天下敵,又如何得天下之人心?如何順天道之大勢?”

  兩人幾乎要動起了手,卻又想起了什么,不約而同地住了手,低了頭。怒火噴發之后,這室內竟詭異般寂靜下來。

  就像很多年之前的他們,兩人兩騎,縱橫江湖,仗著少年心性揮斥方遒,就算一時慪氣把對方轟出了房門,到了第二天照舊對月同酌,大醉而歸,將前一晚的雞飛狗跳丟在身后。

  直到他們一個成了玄祭堂主,一個成了青嵐館主,自此,再也沒有一個能吵得天翻地覆,打得昏天黑地,能在傾盆大雨中擠一件蓑衣,在異國浪游中爭一只燒雞的人了。一切往事就著陳酒成了醉夢,醒過來時,身旁再也沒了生死相依的那個人,只有掙不破、逃不出的鬼蜮伎倆。

  少年時莫名的悸動自此沉入心底。他們一個生生把自己活成了清心寡欲無悲無喜,一個生生把自己填滿了機關算盡勾心斗角。活著活著,也就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

  高處不勝寒,回首再無人相訴。

  許久,萬俟鉞才重新開口,仍是云淡風輕,從容不迫。

  “北天權,莫要忘了。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世上,總會有人替天行道。”萬俟鉞言畢,理了理儀容,“走了。”

  確實,沒什么好說的了。

  北天權目送他消失在重重珠簾之后,沉默幾刻,忽而道:“替天行道?”

  他望向那人離開的方向,目光閃爍。

  他一直知道,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可那人……

  若他死了,那這茫茫人世的泥潭中,也就沒有光了。

  可他說什么?

  “同歸于盡……同歸于盡……”北天權自言自語,“你一定要這樣嗎?既然如此……”他目光一冷,“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你要因為玄祭堂的區區走狗與我反目?好,我就讓你為了那些區區走狗,失去與我同歸于盡的資本!”

  若是萬俟鉞失去與他互相牽制的唯一籌碼,那他面對自己,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自己想阻止他做什么,更是易如反掌。

  “我說過,我更喜歡搶你的……”北天權目光微有得意,抑制不住地低聲笑了起來。他拂了拂衣袖,緩步出門。

  滄海郡一條無人的小巷中,一道黑衣身影倚墻而立。巷口人影閃動,萬俟鉞出現在黑衣人面前。

  “小冶,等了這么久,辛苦你了。”萬俟鉞溫和一笑。

  “善后得怎么樣?”黑衣人緩緩露出真容,正是爾殊冶。

  “他……果然毫無悔過之心。”萬俟鉞搖了搖頭,似是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有人發現你來見我了嗎?”

  “元難的眼線,自然不是六寒天的對手。”爾殊冶冷笑一聲,“我自有辦法。”

  “你昨晚未對我說明全部,不是嗎?”萬俟鉞走到他身側,也是輕輕倚墻。北天權自是不知道,他昨晚半夜未歸,并非全部是因為羞惱,也是為了和突然至此的爾殊冶會面。

  聞言,爾殊冶面色一黯:“身不由己。”

  “事情發展成這樣,是我的錯,不該讓你獨自承受。若我當年少一些顧慮,也不會……”萬俟鉞的話突然被打斷,只見爾殊冶猛而抬手,道:“這件事,我來扛。你獨自承受的還不夠多嗎?”

  兩人對視。萬俟鉞還欲再言,又聽爾殊冶道:“這件事,別告訴她。”

  “她總要知道的。”萬俟鉞嘆了一聲,輕輕搖頭。

  “我知道,但……我受制于人,難免有人為我所累。我不想讓她……讓他們知道我是戴罪之身。”

  “他們?”萬俟鉞微驚,“你連他們也要瞞著?如果這樣……整個玄祭堂都會誤解你!”

  爾殊冶忽而一笑,反問道:“你會嗎?懷憶會嗎?”

  “即使你不告訴我,我也不會。”萬俟鉞看著他,“而懷憶……她是最了解你的。”

  爾殊冶無聲地露出笑意,面色晴朗。他看著萬俟鉞,欣慰一笑:“這就夠了。”

  萬俟鉞神色一痛,沒有再說什么,輕輕閉上了眼睛。

  又聽爾殊冶道:“北狄挑起戰端,樂正太尉已調至邊郡,斛律將軍把守南水關,一時也不得輕易走動,你若再不回去,只怕陛下擔心。”

  “兵家之術,非我所長;戰場調度,我也不欲涉足。”萬俟鉞苦笑一聲,“本來此次來華夏,是想……罷了,再等些時日吧。”

  “武林方興討元之役,若婉婉此時離去,確實不妥。”爾殊冶猜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但,若她回國征戰,你們定要小心。有些人,最慣用借刀殺人的法子。”他看了眼天色,不再多說什么,只是道了一句,“堂主保重,屬下告辭。”轉身離去,身影一閃而逝。

  萬俟鉞悵立原地,許久未動。臉上的一絲疲色,終是壓抑不住,悄然流出。

  他終究,不是無悲無喜無情無欲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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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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