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宏海社區中心的一棟別墅內。
宋老并沒有睡,他正與兒子一起坐在收音機前,聽著《人生隨筆》。
其實之前林子辰打來的電話,他也看到了。
不過還是選擇了不接。
《人生隨筆》是他做了十八年的節目。
他把它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無微不至的呵護。
他不想在這片潔白的羽毛上,染上哪怕一點點的污垢。
節目曾經紅火過,現在這兩年,每況愈下。
變則通,通則達。
宋老也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他老了,腦子不如年輕人靈活。
而且,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生活經歷,他的工作經驗,都是經過幾十年的浸染,才逐漸形成的,已經根深蒂固,不是他想改就能改變得了的。
電臺想把這個節目拿下,宋老知道,心中雖然不舍,但也理解。
況且,電臺讓他做到退休。
這個結果宋老已經很滿足了。
本來他以為事情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副臺長,推出了林子辰。
宋老不喜歡林子辰。
一個二流大學的應屆生,還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憊懶模樣。
學識不高,心態不端,能力不足,經驗更是一點都沒有。
雖然長得很帥,但帥有什么用,廣播聽的是聲音,誰還看你長相了?
這么貿貿然地讓他上自己的節目?
宋老不想,甚至心里十分反感。
雖然,口頭上沒說什么。
但自從林子辰進入節目組后,宋老就沒跟林子辰說過一句話。
更不可能帶他上節目了。
最后的交接工作,都是交給組長去完成的。
他猜到了林子辰的困境,可是沒有一點點的同情。
他甚至想,今天的節目開個天窗。
然后《人生隨筆》就這么悄然地落幕。
也是極好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節目還是一如既往地開始了。
林子辰的開頭的緊張,即便不是專業人士,也一聽便知。
“哼,豎子。”
宋老幾乎可以想象接下來的場景,那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播出大災難。
自己經營了將近二十年的節目,就要毀在這個不學無術的小子手上。
宋老緊握著椅子扶手的雙手微微顫抖著,胸中的怒氣幾欲噴薄而出。
宋軼見了,只能暗自搖頭,他很想告訴宋老,廣播已經過時了,現在是小屏幕大屏幕的時代。
可是他知道,以宋老的執拗,是不會聽的。
這不,回家的第一天,就拉著他一起聽了半天的節目。
沒意思,真沒什么意思。
“聽歌的時候,看到這樣一個評論:我還幻想著有一天,在深夜,清晨,或者午后,你會給我發一條很長的信息,短一點的也沒關系。”
林子辰緩緩地念著,吐字清晰。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
宋老聽著,時間過去了,也不知不覺。
十分鐘過去了……
林子辰還沒有停。
宋老竟都挑不出半點的毛病。
宋老臉上的表情由憤怒轉為不屑,由不屑轉為平靜,最后轉為驚訝。
十五分過去了,林子辰依舊在念著稿子。
抑揚頓挫,氣息不亂。
內容有回憶,有感傷,有述說,有感慨,有期望,有感悟……
那股淡淡的味道,讓人食之有味,卻又有種不滿足的感覺。
“這稿子是他寫的?這種距離感,這種分寸感的把握,真的是他這么一個新人能做到的?”
宋老由驚訝轉為疑惑。
正在主持節目的這個林子辰與他認識的那個林子辰,是同一個人?
又或者,這稿子是蘇震找來的槍手幫他寫的。
二十分鐘過去了,林子辰的稿子還沒念完。
宋老知道,直播中的稿子,是分段式的,想要結束,隨時都可以。
之所以沒結束,那是因為沒人給電臺打電話。
“哎,節目已經冷落如斯了嗎?”
宋老由疑惑轉為頹然。
節目如此冷清,肯定不只是林子辰的原因,甚至可以說,宋老要為此負百分之九十的責任。
就算沒人愿意聽林子辰的主持,但宋老離開,竟也沒有一個人打電話過去詢問的。
“難道,之前的熱鬧是假的嗎?還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宋老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身邊的兒子。
宋軼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沒想到父親退休了還對這個節目念念不忘,是以這期就沒再安排人手去當熱心聽眾。
導致前后兩期節目的熱度差距過于明顯。
這也難怪父親會懷疑。
節目還在繼續。
林子辰的稿子念了快四十分鐘。
宋老此時反倒相信,這個稿子是出自林子辰之手了。
因為經驗。
但凡有半點經驗的編輯,沒人會寫這么長的廣播稿。
而林子辰正是沒有經驗,害怕出錯,所以覺得準備得越充分越好,這才可能寫這么多。
不過,節目似乎還是冷冷清清的。
宋老的心也徹底涼到了谷底。
先前終究還是太高看自己了。
寫作與做節目,終究還是兩回事。
就算自己著作等身,節目做得不好,聽眾一樣不買賬。
“如果再回到從前——”
林子辰的稿子念完了,接著開始唱歌。
歌聲響起,就連宋軼也收了散漫的心思,側耳認真聽了起來。
這是什么歌,怎么以前沒聽過?
宋軼手下正經營著一家唱片公司,而且他本人也曾是職業級歌手。
所以但凡市面上出現過的歌,他都會有些印象。
更別說還是這么好聽的。
不得不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嗓音。
中音和低音都相當的有質感,配合這首歌,真是相得益彰。
“你覺得這歌怎么樣?”宋老問。
“詞好,曲好,放在市場上絕對是一首能夠大火的歌。”宋軼不吝贊美。
“這梁大師是誰,我怎么沒聽過這號人物?”
不僅這歌沒聽過,就連這作詞作曲人也沒聽說過。
難道是地下歌曲?
讓人查查看,說不定手上還有其他的好歌。
節目還在繼續,終于有人打電話過來了。
聽了兩句。
宋老不由得點頭,林子辰張口就來,且句句押韻。
可見他為這個節目是做過很多準備的。
對林子辰是更加的贊賞。
這個年輕人不僅天賦好,而且肯努力,知上進。
哎,自己當初是有多眼瞎,才會錯看了這么個好苗子。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如果聽到林子辰歌時,宋老還只是驚喜的話,待聽到此詩時,就是震驚了。
宋老全名宋之江,是國內著名的兒童教育家,教育學會名譽會長,更是作家協會的副主席,詩歌造詣非凡。
聽到林子辰這首詩后,越是咀嚼,越覺得有味道。
他本想改幾個字試試,可無從下手。
整首詩沒有一個生僻字,沒有一句晦澀難懂,甚至如同白話一般。
但讀起來朗朗上口,一副絕美的田園風光,繪聲繪色地躍然紙上。
當真是精彩絕倫。
“哎,長江后浪推前浪,難道我這把老骨頭這些年學的詩,都學到狗身上去了?”
相比與林子辰的詩,老頭子自卑了,感覺先前寫的詩都是垃圾,甚至想把以前出的那些詩集都給燒掉。
稍微穩定心神,宋老繼續聽著節目。
隨著談話的繼續,宋老的心情終于好了一點。
林子辰終究還是沒有經驗啊。
談話進行得亂七八糟,主題沒主題,立場沒立場,方法沒方法。
簡直是瞎胡鬧嘛。
可一想到這沒經驗的原因,可不就是他自己造成的?
是他不肯帶林子辰做節目的啊。
想到此處,宋老氣得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
在第二通電話的最后,林子辰又念出一首詩。
“繞池閑步看魚游,正值兒童弄釣舟。一種愛魚心各異,我來施食爾垂鉤。”
宋老呆坐半晌,終于垂下頭去,嘆了口氣。
“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
詩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有人說是返璞歸真,有人說是人詩合一,有人說是無詩勝有詩……
不一而足。
宋老覺得都對,但那些都太過虛幻,根本沒有人能夠達到。
此時聽了林子辰這首詩。
他感覺找到了一絲門道。
這首詩短短四句,平常的事情,平常的言語,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就像一個小兒自說自話,就像一個老翁的絮語嘮叨……
稀疏平常得很,甚至比打油詩還口水。
可就是這么簡簡單單幾句話,描繪了一個山水恬然的生動畫面,留下了一個人生哲學難題。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林子辰這首詩可謂是做到了極致。
這還不算。
林子辰還利用這首詩,隱晦地向那位可樂同學,表達出了自己的觀點。
可樂同學的男朋友好比詩中的“我”,而可樂同學就是那些“兒童”。
對于“魚”(玩游戲),兩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
誰對?誰錯?
林子辰并沒有給出答案。
他是想可樂同學能自己參悟。
是將心比心地與男朋友談,還是繼續我行我素?
不過依照可樂同學的性格和學識,林子辰這詩怕是明珠暗投了。
誰說林子辰沒立場?
看來還是老頭子我太膚淺啊。
宋老起身,抽出一根煙,靜靜地吸著,仔細地聽著收音機里傳出的每一個字,不再做任何的評價。
神情肅穆,就像一個學生在認真聽老師講課一般。
宋軼見父親如此嚴肅,也跟著站起身,靜靜地將節目聽完,待聽到林子辰最后的結束語,熙然一笑:“這小子,還挺有才的。”
宋老卻沒有笑,林子辰何止有才,簡直是大才子啊。
想到當初他對林子辰的態度,不由得更加愧疚,他覺得自己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過錯。
歌曲倒還罷了。
只是詩詞,僅僅憑這兩首。
不,應該有三首。
林子辰接第二個電話的自我介紹,也應該有一首完整的詩,只是他沒全部表達出來。
拋去平仄不說,加上那個自我介紹的句子,也是讓他這個學了一輩子詩的人難以望其項背的。
越想越是悔恨
都活了這把年紀了,怎么還是如此執著,如此看不透?
這么好的一個年輕人,被自己這么輕易地就否定了。
枉自己還稱什么教育專家。
丟人現眼啊。
宋老猛地吸了一口煙,結果太著急,沒緩過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知怎的,竟越咳越急,越咳越猛,咳彎了腰,咳得涕淚直流。
“爸,您——”
宋老搖搖頭,由兒子扶著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說得沒錯,林子辰確實有才,有大才,是我錯看了他,他將來的成就將不可限量。《人生隨筆》能交到他的手上,我十分安心。”
宋軼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宋老對他的評價這么高。
難道剛才的節目,我錯過了什么嗎?
他摸著下巴,思考著,明天是不是再來聽一期?